有一天,陳瑤原本隻是下樓買瓶水,便利店裡空調冷得過頭,貨架貼着牆,遠遠的她看到馬路對面有展覽,路邊都是書架,一排排書刊被堆在書架上,但路上沒幾個人留心這個展覽。
陳瑤把飲料塞進書包,往對面走去,極步走去最近的書架,她随手拿起一本封面印着“女性共鳴書寫”幾個大字的文集,标題柔軟得像棉絮:《她們說完之後》
副标題印着一行小字:“從沉默到表達,來自聲音匿名者的真實自述改編。”
她起初隻是出于習慣翻了一頁。
第一頁,沒感覺。
第二頁,開始發緊。
她看見一句話:“我小時候睡覺要關兩層門,不是為了安全,是因為我爸喝完酒會推門進來,他會打媽媽。”
那是她收到過的匿名信裡的原句。她記得非常清楚,因為她在信尾寫了注:“她說,她不怕那扇門開了,隻怕她沒聽到門響。” 她繼續往下翻,第六頁、第十頁、第十三頁…… 她的标注、她的語氣、她剪過尾句加過副詞的處理方式,全都在,但沒有她的名字。
陳瑤發現,她記錄下來的東西,似乎也被其他人聽見或者使用,比起網絡上過于怪異的改動讓她無法接受,這本書似乎看起來算是平和,但也隻是看起來。
因為這本書上,沒有原始文檔标注,沒有出處,沒有哪怕一句:“本文基于整理”,原本這些話是每一個人的話,但這些句子現在屬于這本書,屬于封面那兩個不知名編輯的署名。
一般出書都需要一系列的審核時間,但陳瑤并不知道,也沒有意識到這本書的上市時間有點快,像是最近的事情出來,書就立刻閃現了。
陳瑤翻開書,除了那些句子屬于了别人,還多了些文藝腔的潤色:“她說她曾經怕黑,後來才知道,怕的不是黑,是黑裡沒有人回答。”
陳瑤隻是看着那句話,隻覺得陌生,不是因為句子不動人,而是她知道——這句話,她根本沒寫過,原文是:“我怕黑,是因為小時候黑裡隻能聽到自己哭。”
現在,它變成了一句“适合印在地鐵廣告上”的心靈雞湯,她手指微微發抖,書架上還有一本“特别推薦”的姐妹篇,寫着“配套朗讀音頻上線,掃碼即可收聽”。
她忽然明白過來:那些朗讀,可能也不是她的聲音了,她連話還沒講完,就已經被誰剪成了“合适的版本”。
她拍下書的封面、版權頁和幾段内容,找到出版社在官網公布的郵箱,她沒有發怒,隻是寫了很平靜的一封郵件:“您好,我注意到貴社新出版的《她們說完之後》一書中,多處内容疑似直接改寫自我此前整理的匿名證詞與評論。請問貴社是否知情?是否取得原内容授權?是否願意進行署名或内容修訂?”
她等了兩天,收到的回複幹淨而禮貌。
“您好,感謝您的關注與提醒。《她們說完之後》所使用内容均為在‘公共域可檢索平台’與‘自願分享語料平台’獲取,并經過二次演繹與語言重構。本書所有内容均為編者集合性改編創作,屬于‘非署名文本的再創作’,暫不涉及侵權或署名争議。若您對其中某一具體片段持有異議,歡迎在三十日内提交材料說明并通過正規流程申訴。感謝您對女性聲音項目的支持。”
陳瑤讀完,愣了一會兒,然後笑了。不是那種好笑的笑,是冷笑。
因為二維碼掃出來的聲音,就是她播客内容的轉錄音,隻是用AI修改了音色,而内容基本沒有什麼不同。
這不是陳瑤需要的聽見和關注,
這種粗暴地否認,就跟溫柔地感謝她貢獻了“文本土壤”一樣令人郁悶。
甚至話裡話外都在感謝她當初沒有注冊著作權,感謝她講得那麼真、那麼具體,以至于任何人都可以摘一段出來用,他們把陳瑤從講述者變成了一堆材料,然後把那堆材料堆進了某本市場計劃書的“共鳴闆塊”裡。
陳瑤重新翻看那封郵件,看見那句——“集合性改編創作,非署名文本的再創作。”
她在紙上默寫了一遍,筆一劃一劃寫得極慢,寫完後,她在句子下面标了一個箭頭,寫:“所以我講過的,不是‘講過’,是‘可以剪成别的講法’。”
她忽然意識到:她的沉默不是保護了作品,而是給了他們“合法改寫”的時間。陳瑤沒有發布聲明,隻是匿名在一個小衆平台發了段話:“我講過一些話,現在看到它們出現在一本書裡,變了句子、改了語氣,也沒有署名。不是要維權,也不是在搶話語權。我隻是想知道,在這個時代——一個人講了真話,還能不能保住那句話的樣子?”
帖子發出去後,原本隻有幾十個浏覽量,可不知為什麼,一個流量博主截圖轉發,配了一句:“現在連匿名說話也要争署名權了?‘她們文學’不夠你表演的?”
評論區像是突然被點燃了:
“說到底就是覺得紅利不是她的,急了。”
“本來就沒署名,你怎麼能說人家用的是你?”
“誰的故事不是苦出來的?你爸媽打你就成專利了?”
“情緒不是你的專屬權利,别把疼痛當人設。”
還有人翻出她之前的帖子截圖,說她早就“有預謀地打情緒牌”。
“你看看這語氣,典型文學系女權感傷流。”
“她是想要署名,還是想紅?”
她看着這些評論,一開始想笑,後來笑不出來了。
她想起有人曾告訴她:“隻要你講的是真話,就不怕他們怎麼說。”
現在她才知道,那句話不完整,完整的版本應該是:“隻要你講的是真話,他們會讓你怕得不敢再說。”
她關閉評論,卻忍不住打開一個搜索欄,輸入關鍵詞:“她們說的話 創始人”
結果頁顯示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那個編輯、那個朗讀主播、那個某平台标簽賬号的主理人,一個男人。
而陳瑤的聲音已經被拆解,她的身份已經被置換,就像她講過的句子,被換上了别人的嗓音——她不在場,但她的語言還在被利用,可現在沒人再承認,那些話是她說的。
那天晚上,她收到了那條私信,發件人自稱是一家文藝出版機構的項目編輯,語氣專業、克制,甚至可以說“善意”:“你好,我關注你的寫作很久了。我們正在籌備一個新女性寫作項目,特别希望收錄像你這樣的聲音。當然,我們理解你不希望曝光身份,所以我們提出的建議是:你作為【幕後資料提供者】,我們會對你的文字進行編輯性再創作,由作者團隊進行叙述重構,你可以不署名,我們也不标注來源,隻确保你被‘溫柔留住’在書中。”
那幾個詞,“幕後資料提供者”、“編輯性再創作”、“溫柔留住”。像三根透明的細線,一點點把她拉進他們設計好的框架裡。她不被否定,也不被驅逐,她被邀請,合作,合理利用,隻是前提是——她不能是“她自己”。不能留名字,不能保留原文句式,不能要求文字不被調性化、格式化、符号化。
她被“歡迎”,但前提是,她成為他們版本裡的她,陳瑤盯着那條私信,沒立刻回複,隻是坐在電腦前,翻出她最初寫下的那一行:“我寫不是為了赢,是為了活着。” 但陳瑤隻是安靜地想了一會兒,在桌上寫了一句:“如果保護的前提是剪掉我講過的話,那這保護不是留住,是抹去。”
她沒有回那條私信,也沒有在社交平台上再發一句話,那天深夜,她打開郵箱,草拟了一封從未發出的“公開信”。
不是為了發布,而是為了讓她自己看清楚,她要保住的,不是署名,不是點贊,不是光環。是那一行字,完整的樣子,她敲下每一個字時都很慢,就像重新把自己拾回來:“我寫下那句話的時候,不是為了被分析、被改寫、被拆開供人使用,我寫,是因為那時候我必須寫,我不想忘記我真的那樣想過,所以你可以不署我的名字,你可以删掉我的主頁、我的賬号、我說過的背景、故事、注釋、時間點、邏輯線……但你不能改我講過的那個版本,不能換掉那句裡真正的我,你不能——把我說過的句子,剪成你要的樣子。”
陳瑤打完最後一行,把信保存在本地文件夾裡,命名為:“為未署名的我,備份一份。”她沒有關電腦,隻是放下手,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窗外有風,遠處有人在放煙花,隔着玻璃傳來輕輕的噼啪聲,她沒睜眼,但陳瑤想起了那句剛寫完的話:“你可以不署我的名,但你不能改我講過的版本。”
她默念了一遍,像在确認,她不再怕被看見,也不再求被理解,所以,陳瑤似乎把這個事情放下了一樣,她想默默的安靜一段時間。
因此李音的電話,陳瑤沒接。
但其實她最近幾乎不接任何電話。不是逃避,而是一種本能的遲疑——她已經無法判斷來電者的身份:是平台負責人,是校方代表,是自媒體編輯,還是某個一時被感動後又很快轉身離場的“支持者”,但最後也在試圖抹去她的存在。
反正一個高中生而已,青春疼痛的女孩,總會被生活,學習打磨掉棱角。
同樣,陳瑤疲憊于反複說同一套話,然後看着它們變味、漂白、轉碼。
但那天下午,她接到了李音的消息,不是電話,是一條短信: “我在你樓下。不是來問,也不是來勸。如果你不想說話,我們可以安靜地喝杯水。”
她愣了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