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栀盯着她:“可你最早也知道會這樣,對吧?你不是真的天真。”
“我不是。”陳瑤低頭,聲音很輕,“但我沒想到,有些話一旦離開自己,就真的不是自己的了。”
風吹進來,卷起樓道裡的灰塵,有一瞬間,兩人都像被困在一個既舊又熟悉的角落裡。
“我不是怪你。”林栀語氣軟下來一點,“但我真的很難受。我每天早上進校門,看到鏡子上被擦掉的那句話,看到同學們遞給彼此便利貼,看到有人偷偷在草稿紙上寫‘我也不想再去那個辦公室了’,我覺得我們快說出來了,可你……你像是在往回走。”
陳瑤沉默着,沒有回應。
“你知不知道現在有人在群裡說你‘已經轉向官方了’?”林栀低聲道,“還有人說你‘不過是個情緒主導的作文高手’,‘自己炒紅後就收場’,說你根本不在乎這些。”
“他們愛說什麼就說吧。”陳瑤說,“反正他們也不是我。”
“那我呢?”林栀的聲音忽然高了半度,“我是在跟你一起走的人,我也貼過便利貼,我也在廁所喊過,我也被老師盯上,現在你不說了,我要怎麼堅持下去?”
陳瑤擡起頭,看着她。
“你不用靠我堅持。”她說,“我不是一個标準,也不是一面旗幟。我是我自己。”
林栀怔住了,像是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兩人對視着,空氣裡像卡着什麼,一句不肯說出口的第二句話。
樓道裡傳來下課鈴聲,像遠處一聲輕微的撞擊。
這時廣播響了:“請各班選派代表學生前往階梯教室參加‘未成年人表達與傾聽機制建設座談會’,會議将在十分鐘後開始。請相關學生代表準備發言材料。”
林栀聽完這句話,望着陳瑤:“你也去嗎?”
“我在名單上。”
“你準備說什麼?”
“我可能不說。”
林栀點了點頭,咬着嘴唇,沒有再問什麼。
兩人各自回到教室。階梯教室很快就滿了,台上依舊是三位熟悉的面孔:心理老師、年級主任,以及那位“青少年表達機制建設專家”。但這一次,主席台上還多了一個人——一位穿便裝的女性,坐姿端正,臉上沒有表情,卻有一種近距離觀察的專注感。
是未成年人檢察組的來訪代表,紀霖。
開場不再像上次那樣輕飄,而是直接抛出議題:“我們希望聽見你們的真實聲音。不是‘被引導後的聲音’,也不是‘假設你是一個陽光少年的聲音’。”
全場一靜。
林栀看向陳瑤,眼神像是在問:你聽到了嗎?
陳瑤卻低頭看着自己寫滿邊角的草稿紙,上面沒有一段完整的稿子,她把紙折起來,放進口袋。
主持人點到她的名字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走向麥克風。
教室裡的光線不算亮,座位卻排得滿滿當當。有人抱着胳膊,有人托着腮,有人低頭玩着手機,還有人筆記本翻着早就寫好的“表達準備材料”。
她站定,擡頭,開口:“我沒有準備演講稿。”
有老師皺了眉,未成年人檢察保護組的人卻神情平靜。
“我曾試圖把很多人的話說出來。後來我發現,我說出來的,都會被改寫,被剪輯,被包裝成‘可以聽的’内容。”
她停頓了一下,環視四周。
她看着台下緩緩開口:“我沒有準備演講稿,我隻是想把一些事說清楚。很多人以為,我沉默是因為後悔。但不是。我隻是開始怕了。”
她頓了頓,眼神沒有飄移:“不是怕被老師批評,不是怕被同學嘲諷,是怕我們以為正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卻把别人推進了錯誤的地方。”
教室一瞬安靜。
“前幾天你們也聽說了——有個學生,從五樓跳了下去。”
她聲音不大,但句句清晰:“不是因為‘她們說的話’,不是因為網絡暴力。隻是因為——他是紀律委員,被懷疑‘把名字報給了老師’,他的同桌找來外校的人恐吓他,讓他‘别多管閑事’。”
“可他從窗台跳下去前,身邊很多人都在讨論‘表達自由’、‘說出來才有希望’、‘我們不能再安靜下去’。”
“我們在表達這些話,但我們卻沒有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前的征兆。”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尖。
“他沒有喊口号,也沒有貼紙條,沒有發帖。他隻是被認為記了幾個違反紀律的名字。”
“可這件事在我們周圍傳播的方式,不是‘有人被欺負’,而是‘又一個被壓迫的聲音被壓制’。”
“這不是事實。”
她擡起頭:“我們不是他身邊的人,卻輕易用自己的邏輯、自己的語言,把他的死亡變成了一種‘象征’。但他不是象征,他是人,是一個隻想把活過這一天當成成績的普通人。”
有同學低頭,有人輕輕吸氣。
“我曾經以為,說話就是一件勇敢的事。”
“我現在知道,它更是一種權力。”
“你說話,會讓誰被指成敵人?你表達,會不會讓另一個根本沒說過話的人,被誤認為是你陣營的一部分?”
她看向主席台上的“青少年表達專家”,平靜道:“你們要我們學會表達,我明白。我隻是想提醒一句——說出一個詞之前,請想清楚它是不是要砸在誰的頭上。我不會不說。但我也不會再輕易說。”
她收了收嗓音:“因為我還沒學會,怎麼為每一句可能被引用、誤解、剪輯、拿去做立場的句子負責。”
她頓了一下:“我願意對‘說’負責,也願意保護那個不想說的他。我們不應該制造英雄,也不該制造犧牲品。尤其是在我們連界限都還沒看清的時候。” 陳瑤微微鞠了一躬,低聲道: “謝謝。”
然後回到座位,一句話也沒多說。
林栀沒有鼓掌,隻是低聲道:“我聽懂了。”
在後排,未成年檢查組的代表合上了筆記本。
她沒立即記錄什麼,隻是停了一會兒,那一刻很靜,沒有掌聲,也沒有反對的咳嗽聲,隻有不遠處樓道的風聲和投影儀輕微的運轉聲。
像是遠去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