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觀有些驚訝地轉過頭來。
“你……您說被認成賊?”
風吹得面皮發癢,阮逐舟摸了摸發紅的鼻尖:“嗯。”
他也轉過臉,對葉觀輕描淡寫一笑:
“我小時候,好不容易用自己攢的錢給我媽買了個禮物,轉眼就被鄰居家的商人說是偷來的,對方言之鑿鑿,說我們家窮,飯都吃不飽,哪還有錢購置些有的沒的……警察要帶我媽走,我害怕極了,隻好被逼着承認東西是我偷的。”
葉觀:“然後呢?”
阮逐舟撇嘴:“沒差,人到底還是被警察帶走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警察不能逮捕我,家裡又沒錢把我媽‘贖’出來,她在裡面關了十天半個月,最後警局送來信兒,說她得了急病,死在了牢裡……誰知道呢。這姑且算是最體面的死因了。”
葉觀狠狠一愣。
說這番話時,阮逐舟表情平靜得像在叙述一個不相幹的人的故事。青年黑色的瞳孔裡沒有深仇大恨,隻倒映出江水粼粼的光。
阮逐舟優哉遊哉道:
“從那時我就領悟了一個道理,妥協是沒有用的。人在遇到危險時,總會傾向于選擇最安全最妥當的方式,可後來我常常在想,如果當時我豁出去,甯可死也不讓警察把我媽帶走,再不成就帶着我媽跑,反正那小巷子比地道還錯綜複雜……警察抓不到人,或許就作罷了。”
“忍辱負重、穩妥安逸的人生我無福消受。聽天由命地活着還不如死了,我喜歡高風險高回報的方案,遇上擋路者就亮劍決鬥,碰到坎坷就鏟平,轟轟烈烈一場,死了也痛快,值得。”
阮逐舟說完,對葉觀挑眉,似笑非笑。
“夠刺激吧,這人生信條。”他頗為自得似的。
葉觀看着他,不知哪個字眼觸動心弦,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老人離世前對他最後說過的話。
“你是不是和康伯說過什麼?”
阮逐舟的笑容略微頓了頓:“怎麼了?”
葉觀擰眉,陷入沉思:“康伯臨走前告訴我,為奴為仆一輩子,死了反倒是一種解脫。你們都把生死挂在嘴邊,好像不怕死,甚至好像……盼着去死。”
阮逐舟的一邊眉毛動了動,暗自放松下來:“少爺說的是這個啊。”
他傾身湊過來,葉觀一個激靈,撐着胳膊後撤:“四……”
阮逐舟在青年手足無措之前停下來,臉上閃過一抹讓人煩躁的嬉笑神色。
“隻要能讓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死不足惜。”阮逐舟字字鑿心,“當然,從我個人的角度,它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個,額外饋贈。”
甫一靠近,與新雪截然不同的皂角香味翩然而來。
葉觀條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少頃。
“我不明白,”他聽到自己茫然開口,“我也就罷了,你——四太太為何對這個家也心懷怨怼,為何……不想獨活?”
阮逐舟鼻腔裡哼出一聲笑。
他徐徐抽身坐正,不顧葉觀怔愣的凝望,擺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之态,搖頭。
“指望你能領悟,滬城的江水都要流幹了,”他道,“蠢貨。”
葉觀眨眨眼睛,難掩滿臉困擾。
阮逐舟起身,将葉觀的衣服一并拾起,抖落開,拍拍上面的雪與灰。
“回去吧。康伯的後事還等着處理呢。”阮逐舟說。
葉觀仰頭看了阮逐舟一會兒,也撐身爬起來。
阮逐舟把衣服還給他。葉觀接過,看着阮逐舟又拾起油布傘,忽然又察覺到什麼,叫住轉身往路邊走的青年:“四太太。”
阮逐舟對着遠處的黃包車招招手,而後側身:“你自己走回去。大太太若是看見我和你前後腳回葉家,就大事不妙了。”
這話有種微妙的一條繩上的螞蚱的感覺,可很顯然螞蚱之間亦有差距。
葉觀忍不住嘶了一聲:“我想問的不是這個!四太太,您方才說的是真話,還是為了哄我杜撰的?”
阮逐舟:“真當我是你親媽,還是當你自己是需要睡前故事哄睡的三歲小孩?”
葉觀不語,非常認真地盯着他。
過了幾秒,阮逐舟有些受不了地歎氣:“你指的是什麼。”
葉觀咬牙:“你、您說小時候警察帶走您的母親,可您不是很小就來到尋聲閣當樂伎了嗎?尋聲閣的樂伎都是無父無母的棄嬰,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孩子半路進來?”
黃包車在道旁刹停下來。
阮逐舟蒼白的眼皮輕微忽扇,垂了眸子,忍俊不禁。
“還真讓你聽出來了。”他笑完,乜葉觀一眼,“算你沒有笨到家。”
說罷,他轉身,邁上黃包車。
*
葉大當家被偷的私章很快也物歸原位。姓伍的從軍校派人遞了話來,說軍火已經購置完畢,隻待貨全齊了,便可統一在碼頭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