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乾年間,三九天,京師汝南,飄雪。
昏暗舊屋中沒有點燈,黑沉又陰森,散發出幽幽的黴味兒。
門窗四處漏風,寒氣風刀霜刃似的,專往人骨頭縫兒鑽,生生得疼。
晏梅故才挨了廷杖的身子,堪堪趴在冷透的床榻上,沒半點活人的生氣,俨然快要瞧不出呼吸起伏了。他直挺挺的,連稍微蜷縮起手指,暖暖身子的舉動,也不願做了。
這時候的天兒,屋裡沒有炭火,堪比冰窟。是可以将人活生生凍死的。
他渾身自腰部往下,破的破,爛的爛,沒上藥的瘡痕與中衣粘連在一起,微微扯動便是驚天動地的疼痛。
不過這會兒,已經察覺不到疼,毫無知覺了。
晏梅故苦笑,思緒混沌迷離,還猶豫彷徨要不要這麼睡下去。若是閉眼,興許便真要天人永隔了。
他并不甘願去死。
苦了二十年的光陰,才嘗到點老天爺喂給的甜頭,若這麼死了,真不值當。
神思遊離飄忽,命懸一線,快要妥協的那刻,腦海中浮出一個念頭——殿下的屋裡應當暖如春日,不會受凍吧?
蕭沛是大堇儲君,是陛下的獨生愛子,即便有這麼個不光彩的錯處,也定然不會受到牽連。這便是大幸了。
晏梅故阖眸嗤笑。
某瞬,怦然破門聲乍然傳響,震天動地,驚得那懸于一線的神思,陡然轉醒過來。
晏梅故費勁兒打眼一瞧,看清來人,索性又閉上眼睛,鼻息間呼出粗重的喘氣聲,似乎在竭力忍痛。
“賤貨!”那人開口便是羞辱,尖銳喊聲不堪入耳,“五十廷杖竟然還沒能打死你,留你一口氣兒,真是老天無眼!”
“哼……”
晏梅故性命垂危,瀕死不遠,自然閻王親至也不怕了,竟然對這位掌印公公反唇相譏,“老天不收我晏梅故,便是有朝一日……要我替天行道,親手收了你這賊孽,哈哈……”
掌印太監姓張,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身材壯實,渾身有勁兒。
見晏梅故死到臨頭,仍嘴硬不肯低頭,跨步上去将他揪起來,迎面兩個耳光扇下去,将那張臉打得兩頰通紅,唇角流血。
這才稍出了毒氣。
“你這勾引東宮太子的妖孽畜牲,還不認罪?”
晏梅故頭腦嗡嗡響,啐了兩口血沫,竟然還在笑。他掀起眼,長眸陰冷,“認,奴婢認罪……太子殿下為了奴婢一個卑賤的妖孽賤貨,甘願不飲不食,纏綿病榻。我罪孽滔天,死也值了。”說罷,又咯咯笑起來,愈笑,愈掉出淚來。
天道無常,慘絕人道。
皇宮大内這等猶如煉獄苦海的人心鬼域,怎麼生出蕭沛這樣個人心肉長的活人來?
傻瓜,蠢貨,竟然還絕食飲冰,發誓與他同死。真是愚不可及。
堂堂東宮太子,何苦?何苦為了他這麼命不值錢的低賤太監,與陛下頑抗?
這讓膽敢毀天滅地、弑神殺佛的晏梅故,深感悔恨。倘若再多掏出些真心,少些權欲算計,他晏梅故此生赴了黃泉,便也能坦蕩驕傲自稱,是教人好生珍重愛護過的了。
可惜,可惜,一念之差。
掌印張公公瞠目結舌,看他那副癫狂癡态,竟覺得渾身發冷,仿若陰差降臨。
他再懶得與瘋人多話,提起兩個膀子,将晏梅故拖拽下床,丢在地上,往那肚子上踹了一腳。
尖細嗓音耀武揚威道:“陛下在外,罪奴前去聽旨!”
這接連舉動,拉扯到傷處,沒命地疼上來,晏梅故眼前陣陣發黑。腹部又遭重擊,幹嘔之餘,還尚存一絲理智。
陡然聽到陛下來了,便顧不上全身痛楚,撐地連滾帶爬起來,跌跌撞撞往雪地裡踏去。
帝王是親身踏上戰場,前線厮殺過的,因而氣勢威嚴異于常人,負手斜睨,無端令人心中發寒。
晏梅故沒走兩步,身子支撐不住,陡然摔在雪地裡。
沒人敢上前扶他一把,他便咬牙寸寸爬上前去,伏在冰天雪地中,将額頭抵在綿軟雪堆裡。
“罪奴聽旨。”他渾身顫抖,冷得牙齒打碰。
帝王不吭聲,周遭衆宦官亦沉聲不語,天地仿佛讓這飄蕩的細雪,凍了個徹底。
忽而飄落一片雪花,落在帝王掌心,眼瞧雪花融化不見,帝王輕輕一笑,漫不經心道:“朕懶得為你拟旨,更怕平白費了黃綢錦緞。”
正說話間,擡手從哪位宦官手中,摸過把破爛匕首,扔到晏梅故眼前。
“你誘引太子,朕賜你自盡,免受極刑,别讓太子傷心一場。”
甚至不是什麼精緻短刀,抑或專管自斷的刀具,隻是把破爛匕首,還沾染斑駁血迹,似乎許久沒有擦拭過了。
晏梅故心髒猛地一沉。
他哆嗦着手握住匕首,胳膊顫了許久,半彎的脊背還沒能直起來。
“謝,謝陛下……”眼淚直直掉在雪地裡,他才知道自己怕死得很。
如此靜谧,蒼茫人間白蒙蒙的,連落雪簌簌亦聞之震耳,似乎雪堆起來,便能掩埋所有髒污。
晏梅故漸漸直起了脊背。
他從不後悔,所謂誘引太子,勾引東宮,還是傳聞口中那般,說他為了往上爬,寡廉鮮恥,出賣色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