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他出賣色相,還不知,原來司禮監這等髒溝爛泥中苟且偷生的死太監,還能竊得如此純粹溫暖的真心。
是他不配,算計了蕭沛。
隻可惜,在東窗事發才萌生的瘋狂愛意,讓他太晚明白真心。隻能随拙劣的心機城府,同赴地獄了。
匕首抵在纖細脆弱的脖頸上,晏梅故擡起下巴,眼角劃出一滴眼淚。
“罪奴謝陛下青眼垂愛,無顔苟活,今日以死謝罪,隻是……”他破天荒流露了哭腔,“别讓殿下知道。”
帝王默默聽着,眸底閃過一陣暗光,攥緊了拳頭。他不置可否,靜等晏梅故自戕。
渾身力氣握緊刀柄,眉頭緊蹙,卯着勁兒往脖頸刺下來。
他似乎已經覺出冰涼的刀尖,劃破了肌膚,血腥味兒四處蔓延,在風中逐漸幹涸。可隻轉瞬間,手腕死死讓人拽住,睜開眼,是一張蒼白俊氣的病容,心疼望向自己。
“你撒開!”蕭沛猛喝道,又氣血不足,在風雪中趔趄一下,頭腦昏沉片刻。
他拼命奪過匕首,旋然轉身,毅然跪在晏梅故身前,将匕首轉而對準自己的脖頸。
“父皇,你要殺他,不如先殺兒臣!”
帝王長久沉默淡然的臉色,陡然一變,命人前去拽他。
蕭沛固執跪在那兒,膝蓋上浸泡了雪水,又濕又冷,一副病軀頂立于天地,竟然如此擲地有聲。
他推開前來拉他的太監,“滾,誰敢動本宮?”
衆位太監一時不敢舉動。
“蕭溯川,你平日再胡鬧,朕都依你。可是如此醜事,你還來撒潑耍賴,是存心讓朕難堪嗎?”帝王終于還是動怒了。
蕭沛聽了無動于衷,壓根不怕。他冷笑了一聲,“父皇覺得難堪?”
晏梅故眼看蕭沛大有要得罪陛下,而抵死袒護的意思,拽了拽他的袍子,“殿下,别……”
蕭沛掙了一下,決然問道:“我娘慘死,外祖獄中自裁,楊氏滿門含冤流放,皆因你一念之間,疑心猜忌,父皇怎麼不覺得難堪?”說罷流出兩行眼淚,刀尖往皮膚上刺進幾分,“兒臣不孝,自請父皇廢去東宮,另覓儲君。連同這命,抵還了罪孽,願來世兩不相欠!”
帝王心在滴血,衆人震驚不語,隻見蕭沛竟然當真揚手,劃破脖頸,鮮血汩汩流出,劃過喉結沒入衣襟深處。
一道,兩道,三道……
晏梅故喉口擠出道凄切喊聲,撲上去摟住蕭沛的手臂。
帝王目眦盡裂,亦撲上前奪刀。
蕭沛得逞還在笑,“這太子,本宮不稀罕,還你便是。”
隻為個小小宦官,便以太子之位、甚至性命相要挾,是蕭沛在東宮颠沛流離如此多年來,最放肆任性卻最快意淋漓的喜事。
威震天下的帝王到底還是怕了。
他搶過匕首,遠遠扔去一旁,捂住蕭沛頸間道道血痕,咬牙怒道:“蕭沛,朕欠你的!”
三廢東宮,自殘相逼,是蕭沛對帝王最無情卻無力的報複,是對命運人心無奈又無盡的抗争。
隻不過這次,老天終于站到了自己這頭。
“殿下,殿下……”晏梅故哭喚道。
帝王與衆太監已經走遠了,周遭連個能使喚的囫囵人都沒有。冰天雪地的,隻有他們兩個,還跪在濕冷的積雪中。
蕭沛回過神,茫然掃過一雙淚眼。
他脫力地甩開晏梅故的胳膊,“沒事了,你走吧。”
晏梅故懵了,拽住蕭沛的袖口,“為什麼?”
蕭沛提起唇角輕笑,眼眸深深凝望晏梅故的鳳眼,擡手摸了摸他眼角淚痣。這張臉受盡了折磨,紅腫血痂遍布,惹人憐惜。
“你算計本宮而攀升,本宮利用你要挾陛下。兩不相欠,你還想怎樣?”
這話違心,說出來連半點說服力也沒有。
蕭沛心虛地瞥了一眼晏梅故,見其神色落寞,流淚呢喃:“不是的,奴婢,奴婢不想攀升……”竟然心頭泛起些蜜意。
梅故願意騙他,真好。
“當真?”他眉梢輕挑,正經又不正經的,輕柔笑問。
這麼句淺薄質問,似調笑般,竟然惹起晏梅故的恐慌,迫不及待将衷腸一股腦傾訴而出,隻差舉手起誓邀天地共鑒。
蕭沛此生難忘,那時候晏梅故的神情:淚眼婆娑,發紫的嘴唇顫抖,生怕他不信,不厭其煩反複訴說。
連徹骨寒也無知無覺了,兩人相擁在雪地,互相護住了對方一命。
晏梅故因廢太子以性命相拼,逐漸站在帝王身邊。而蕭沛因晏梅故不經意的真情流露,重燃起對生的渴望。
似乎,活着……還不錯。
世上沒人知曉,蕭沛凝視着晏梅故美豔卻溫柔的臉頰時,心中所想——
梅故在,多活兩年,别讓他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