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遷霎時目露寒光,兩頰緊繃,手腕冷不丁發力,猛地甩脫了左觀塵的桎梏。
此等不善,實在引人遐想——這陰間客小趙大人,是不是轉瞬便要捏斷這臭郎中的脖子了?
可誰知,他卻是洩氣般抱住被子,又趴了回去,悶悶道:“不需要。”
左觀塵不急不惱,瞧他這樣,抿起嘴唇簡直想笑,不自覺便得寸進尺,挨坐在那狹小的床沿兒上。
頂住趙遷顯然嫌棄的眼光,仍能觍顔笑道:“那可不行,若是你傷未痊愈耽誤晏梅故用了,豈不是要抹我的脖子?”
此言,平白讓趙遷聽出一股哄小孩的味道。
不僅柔聲細語,與那慣常臭臉示人的神醫架子多有不符,甚至還……摻雜低聲下氣而讨好的意味?
瘋子,無賴。
趙遷惡心得要命,心中唾罵,他扭過臉來,一字一句咬牙清晰道:“我幹爹,不是那種人。”
左觀塵直勾勾打量他,眸光輕柔含笑,沒接他那話,反而莫名問:“你今年十八了?”
趙遷哼聲不答。
左觀塵不計較他的沉默,“比晏梅故不過小了八九歲,怎麼學那些宦官喊他幹爹?”
這語氣倒是正經起來些,沒那麼膩歪人了。
趙遷本還是不想答他,又聽這是問晏梅故的事情,猶豫再三,不怎麼客氣道:“我怎麼學宦官了?宦官怎麼了,他們也是人,幹爹對我有恩,我想叫就叫,關你屁事?”
北鎮撫司向來是不肯講理的地方,百般酷刑,九死一生,而其中錦衣衛軍爺們,又是帝王的家生奴才,專管捉拿刑訊,冷面無情,因而在修養上稍有瑕疵……也實屬正常。
雖瞧趙遷人前總寒氣凜然,俨然一副殺人如麻、送人歸西的魔頭狗腿子架勢。
私下,若是與人計較起來,一樣是要吵架拌嘴、争個你死我活的半大孩子。
左觀塵讓他這要咬人的口吻給逗笑了,甚至伸了食指到趙遷唇邊,幼稚地想他會不會咬下來。
他指間還摻雜藥香,幹燥怡神。
趙遷拍開他的手指,語塞皺眉,心說這家夥怎麼惹人煩到這等地步。簡直是神憎鬼厭。
隻是未曾想,接下來這段話,更是妙語連珠、驚為天人,令人聞之震驚。
“好了,我知道晏梅故與你師父是至交。當年救你師父,又救你,你感恩于心,叫聲幹爹倒也無妨……”左觀塵聲音又低又柔,探身取過藥箱,顧自摸出最後一塊潔淨的紗布,調配好藥汁,捏紗布輕蘸浸透。
話語間,很善解人意地親自為趙遷解釋好了來龍去脈,合情合理,溫柔體貼,卻忽而話鋒一轉。
他手下動作沒停,自作主張給趙遷搽藥,嘴上又胡扯:“隻是,我比晏梅故小不過三個月,也是過命的交情,你是不是……”
趙遷後背讓藥水蟄得刺痛,聽了這話,心覺不妙,渾身小小發抖了一下。
“疼嗎?我輕點……”左觀塵低低呢喃,将本就不重的力道,放得更輕了。
二人屏氣凝神,左觀塵斟酌力道搽藥,趙遷悶聲不吭,祈盼他别再說下去了。
可左觀塵怎麼能忘?
他将藥搽過一遍,毫無征兆地開口:“你是不是,該叫我聲……叔叔?”
……
晏梅故扔下蕭沛又走了,再回來時,已是日落時分,天地間的熱氣凝聚在丹爐中般,正熱得不透氣。
推開大門,踏入貞元殿,立時涼爽下來,連心火也平複了些。
他是生氣的,隻不過可氣的事情太多,一時不知怎麼計較,因而在臉面上仍舊端出和顔悅色,太平無事的假象。
正思忖究竟是封鎖貞元殿,還是親自約束蕭沛。
這時:“喵喵喵——”
黃梅從蕭沛膝頭跳下來,一路小跑又嗷嗷嗚嗚地叫着,谄媚停在晏梅故腿邊,使勁兒蹭腦袋。這舉動,讓晏梅故記起白日在院中,蕭沛那副讨好的嘴臉。
“小畜生,在外野夠了?”晏梅故笑罵他,俯身一伸手,将貓撈起來塞進懷裡。
方才在蕭沛膝頭上,還是個蠻橫不講理又耍無賴的小霸王樣子,非要借蕭沛冰冰涼涼的身子,将渾身的熱氣發散出去。這會兒見了晏梅故,又聽話乖順成這樣。
連貓也知道,這皇宮中最該讨好的人是誰。
蕭沛聽晏梅故罵貓,不禁對号入座,抿嘴不敢言。
“戴上鈴铛也不知安分,四處撒野惹禍,回家卻順從起來,”晏梅故胡亂揉摸黃梅的毛發,踱步到蕭沛身邊,眼不瞧他,隻對黃梅喋喋不休,“可憐這麼多人,愛你護你,為你操心,你卻隻惦記自己……”
黃梅不僅無知無覺,瞧見晏梅故肩頭散落了一縷發絲,便伸爪子摸來舔。
晏梅故嗤笑起來,擡手拍了拍貓腦袋,卻擡頭對蕭沛道:“陛下覺得黃梅像誰?”
若不是這番指桑罵槐的調笑,晏梅故竟然不知道,他也會臉紅。
蕭沛耳朵泛紅,癟着嘴,滿臉不服氣卻不敢吭聲,受了窩囊氣的模樣。他觑晏梅故的臉色,似乎還挺愉悅,沒了方才那股煞氣。
他心裡松快了一截兒,卻仍不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