愠怒的喝聲穿雲裂石,陡然驚飛了樹梢枝頭歇腳的喜鵲,撲棱棱全往天邊逃去了。蕭炳棠的面孔近在咫尺,蕭沛那套扶額裝病再視若無睹的招式,徹底不奏效了,也隻能拔了腿滿院子逃。
兜了個大圈子,呼哧帶喘地溜到寝殿門前,眼瞧一隻腿已經踏入門檻,隻待另一隻腿邁進去,再回身關門就大事告成了。
可終究慢了一步,後脖領子一緊,蕭炳棠揪着他拽了出來,丢到院子中央。
蕭沛孤立無援,忽而想起來搬救兵。
于是回頭求援般望向了晏梅故,卻見其雙臂環抱,長身悠然斜立,還慢悠悠瞧了眼指甲,全是個袖手旁觀的架勢,察覺到蕭沛的目光投來,甚至鳳眼微挑,好整以暇地觀摩着戰況。
晏梅故不救他,蕭沛隻得再回首,卻見蕭炳棠已經幾個大步子,飛速邁到眼前來。
蕭炳棠眉毛倒豎,雙眼噴火,張嘴就訓道:“當了天子的人,有什麼事情是值得你害怕的?見了我吓成這樣,心裡藏了什麼鬼?”
蕭沛緊張得眼皮直打架,别說回話了,壓根不敢擡眼瞧蕭炳棠的眸子。
晉王爺離京就藩時,他還不到十歲,正是小胳膊小腿的年紀,打不過蕭炳棠,因而沒少挨捉弄教訓。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再見蕭炳棠時,不知怎麼反倒是“近鄉情怯”,不敢認他了。
“王叔……”他怯怯地喚了一聲。
正窘迫得要命,不經意間擡眼,竟然瞥見晏梅故在忍俊不禁地偷笑,蕭沛霎時恍然大悟——莫不是,晏梅故私自給蕭炳棠開了後門,才讓他躲過了皇宮中重重禁軍戍衛,明目張膽地進了帝王的院子。
原來是早有預謀,蕭沛提起嘴角勉強笑起來,求饒般瞥向蕭炳棠。
見狀,晏梅故賞他個安撫的眼神,轉身吩咐小太監們進來收拾伺候,好解救一下蕭沛的臉面。
此事的确是他安排的,初衷卻不是刻意要瞧蕭沛出醜。
自從先帝有心栽培他,晏梅故便時常在先帝左右伺候,偶爾也能聽到先帝講起蕭沛的往事。那些往事,有幼年時,也有少年時。
曾經某次,晏梅故問起太子殿下最喜歡什麼人,先帝回答是晉王蕭炳棠,晏梅故又問起太子殿下最怕什麼人,先帝回答還是晉王蕭炳棠。
這下晏梅故迷茫了,問先帝太子殿下為什麼既喜歡晉王爺,卻又怕晉王爺。
先帝是這樣說的:“晉王待溯川從不是東宮太子,而隻是尋常的垂髫稚童,沒有規矩和苛求,隻有縱容和随性,溯川與晉王相伴時,總是過得很開心。”
說到這處,先帝突然頓住了,目光流露出了悠遠的哀傷,不知究竟在懷念什麼。
晏梅故沉默了會兒,見先帝不再說下去,忍不住插話問道:“晉王爺這麼好,殿下怎麼還會怕他呢?”
刹那間,先帝回過神,無奈地笑了:“他若是惹了晉王生氣,就沒人會替他頂罪受罰了。所以溯川怕晉王生氣,怕再也玩不成了。”
這番對話教晏梅故記憶猶新,時常想親眼見一見這位晉王爺,而今日見到了,便一心想要他們團聚。
哪成想蕭沛搞出幺蛾子,倒是自讨苦吃了。
有了晏梅故解圍,礙于場面上人多眼雜,蕭炳棠沒再多說什麼。三人進殿說話,小太監沏好茶水,奉上瓜果點心,個個很有眼力地退了出去,關好殿門。
蕭沛那股别扭勁兒上來,梗着脖子不說話,連半個眼神也不願賞給蕭炳棠,沒由來有種仇人相見的意思。
晏梅故輕咳一聲,刻意逗他:“不然奴婢也出去?”
這不說不要緊,聽清這話,蕭沛趕緊抓住晏梅故的手腕,不滿地瞪他,模樣似乎在說:你把朕踹下火坑,這會兒休想見死不救。
晏梅故很樂意瞧他這慫樣兒,沒那麼混賬欠揍,又沒那麼矯情做作,很新鮮,特别新鮮。觑他愈是惶恐,晏梅故愈是非要走,蕭沛一個勁兒拽他,臉色強裝鎮定,卻下意識離蕭炳棠越來越遠……
蕭炳棠瞧他沒出息的樣子,心中一陣來氣。
他沉下臉,無奈地發了話:“陛下,晏公公也不是外人,教他坐下吧。”
晏梅故本也沒想真走,聞言立時坐回去。蕭沛又瞪他一眼,卻安心了。
如此鬧了半晌,終于到了說話的時候。蕭炳棠一直惴惴不安,方才在殿上便按耐不住,這時有了機會,便一問究竟:“陛下近來當真抱病?臉色白得紙般,身邊有沒有可靠的禦醫,開的方子如何?吃了幾副藥了?”
脂粉抹去的面色,并沒有想象中那般紅潤,蕭沛的臉頰依然蒼白,隻不過沒有殿上瞧起來那般駭人罷了。
蕭炳棠方才瞧他見了自己,能跑能跳,能說能笑,不由也放心了不少。可終究聽聞聖上龍體孱弱。
一病,已是許多年了。
蕭沛聽了這些問話,鼻子一酸,險些沒忍住眼淚。他提起嘴角,勉強地笑,還拍着蕭炳棠的肩膀安撫:“做戲罷了。朕很好,王叔别擔心。”
晏梅故也聽得心裡發酸,在桌下默默攥住了蕭沛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
他勾唇笑得毫無破綻,叮囑道:“王爺可千萬别說出去,若是外人問起來,盡管說得厲害些,不必理會旁人的言辭。”
别說蕭炳棠還不是傻子,即便真的是,也瞧得一清二楚。
二人費盡心思搪塞敷衍,狀況定然也不容樂觀。他怕傷心,也不願多問,匆匆應下了,又拜托晏梅故多照料蕭沛的身子,晏梅故也點頭應下了。
喝了陣子茶水,又閑聊了些家常,漸漸蕭沛自如起來,不再逃避惶恐了。
蕭炳棠終于還是正襟危坐,問起來今日之事。
他側首而望,緊緊注視着蕭沛的神色,耐心地輕聲問:“陛下,臣必須問你讨一個答複。方才殿上行事,究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還是……陛下當真……”
這話出口,氣氛又凝滞住了。
蕭沛默然不語,捏起茶盞小口啜飲,垂眸思忖了許久,到底要不要與晉王提起他的謀劃。
蕭炳棠以為他不願回答,心亂如麻,急切問道:“是不是蕭炳權欺負你了?”
蕭沛無奈地笑了,“王叔,我又不是小孩,他哪能欺負我?”
“哼,”蕭炳棠冷哼嗤笑,“我還不知道他?”
十年前的荊王蕭炳權,還是副做小伏低的小人嘴臉,凡事隻敢背地耍陰謀,卻不敢登上台面與帝王較量。他表面端出和氣懦弱的假象,教所有人放下了戒心。
唯有蕭炳棠熟知,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舉世皆被蕭炳權蒙蔽,甚至先帝也對他掉以輕心,到死也沒料想到,他厚待一生的親弟弟,竟然從未打消對帝位的觊觎。
如今先帝駕崩,國無強主,蕭炳權難免不動歪心思。
蕭炳棠心底何嘗不是憋屈窩火?
當年他離京就藩,蕭沛還是個可愛精明的小蹦豆子,安靜起來讀得進枯燥的聖賢書,瘋鬧起來也敢作天作地,肆意闖蕩。若是真闖了禍,便眼色活絡地躲在自己身後,嘴甜讨好王叔幫他頂罪。
隻是十年,蕭沛竟然成了如今這樣。
體弱蒼白,身姿羸弱,數年前傳言太子威風凜凜,沙場高馬之上挽弓搭箭,英姿飒爽,如今隻餘下憔悴難支。不僅如此,蕭炳棠一眼就看出來,蕭沛滿臉憂心忡忡,心緒不甯。
蕭炳棠痛到心窩裡,咬牙狠道:“他若欺負你,臣擔罪也替陛下宰了蕭炳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