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常搖首道:“我久待天凝裂,遊怪之事尚且不清楚。然下山曆練時,聞民間傳言,此物噬人精丨氣,傷者異變,從而導緻遊怪隻增不減。這些日子,父親正是為此操勞而生了病。”
二人言語間已步下石階,轉入一條通往正門的小徑。道旁丁香正盛,風過處,亂紅簌簌,幾瓣沾在秦允顯鬓間。他說,“事出必有因,朝廷可曾查過這些遊怪的來曆?”
秦溪常伸手替他拈去發間殘瓣:“若能查明根源,父親也不至憂勞成疾,四方遊怪亦不至猖獗至此......”
“師弟!”話未說完,忽聞一聲熟悉的呼喚。
二人循聲望去,但見樹後轉出一人,身着江平闊弟子服飾,頭發披散看不清臉。那人左右張望,見四下無人,疾步上前,竟直挺挺跪在秦允顯跟前。
江平闊素來以衣冠整肅為要,秦允顯乍見這般形容,還以為是哪個瘋子,不由退後半步:“你是......?”
那人将散發攏至耳後,緩緩擡頭。
待看清面容,秦允顯驚愕道:“洪蛇斂?怎會是你!你不是已被逐出師門?如何進得山來?”
孫天中毒之事猶在眼前。當日蒙冤受屈的洪蛇斂,滿含怨憤被華師逐下山去。他本以為以洪蛇斂的本事,下山後自可安身立命。
沒想到隻擱了一陣子,眼前人已褪盡昔日溫潤。胡子未刮多了幾分落拓,就連那一對狐狸眼也失去了光彩,隻剩下滿滿的疲憊與不甘。
“我是如何進來的不要緊。”洪蛇斂苦笑了一聲,似乎過得并不好。他擡眸望向秦允顯,眼中盡是哀求:“師弟,雖說我折了你贈的金絲楠木筆,可咱們終究還有些情分在。那日華師審訊,你未替我說話,難不成就沒有半點愧疚之心嗎?”
他喉頭滾動,聲音愈發低啞:“隻要你今日帶我去見華師,前塵舊怨,我願一筆勾銷,可好?”
秦允顯幾乎疑為幻聽。
眼前這個低聲下氣之人,哪還有當年那個愛憎分明、甯折不彎的洪蛇斂半分影子?居然也會拿着過去的交情蠻來生作。
他強壓下心頭翻湧的複雜心緒,沉聲道:“不知你這些時日經曆了什麼,但木已成舟。即便我帶你去見華師,證明你清白,師門已斷無可能重新收留。念在往日同門之誼,今日你擅闖之罪,我權當未見。趁尚未驚動他人,還請速速離開。”
洪蛇斂固執道:“不!師弟,你是天潢貴胄,又是華師得意門生。隻要你開口,華師定會網開一面!”說着,他額頭重重叩地,低聲下氣的乞求道:“師弟,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好嗎?”
秦允顯見他這般執迷,不明道:“你就這麼想留在江平闊?為何?”
“為何?”洪蛇斂眸底掠過一絲譏诮,緩緩擡首,眼中光華盡黯:“我自幼失怙失母,茕茕孑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便是多讨一口殘羹,都要遭人白眼。”他指節發白,聲線微顫:“為求出人頭地,我獨駕扁舟,千裡漂泊至江平闊下。豈料......山門森嚴,無令不得入。”
“我當時在想,怎麼辦呢,莫非又要回去任人踐踏?于是日夜守在山腳,饑食野果,渴飲寒江,冷夜便蜷在草垛之中。為求一線機緣,我卑躬屈膝讨好那些采辦弟子,替他們跑腿送信、倒溺浣衣......”
他喉間溢出幾聲冷笑:“可是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的折辱。”
秦允顯雖知他出身寒微,卻未料竟有這般不堪往事。一時胸中酸澀翻湧,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洪舍斂哽咽道:“後來、後來我終于等到華師下山。功夫不負有心人,他老人家聽聞我的遭遇,竟破例收我入門。為報華師大恩,我聞雞起舞,夜半挑燈,付出的心血比旁人何止百倍!可那些弟子就因我出身微賤,他們視我如敝履。孫天中毒一事,他們串通一氣,合力将我推下了山崖,又落入那深不見底的臭水潭裡......”
“師弟,”他忽而雙膝蹭地前行,死死攥住秦允顯的衣角:“我知他們容不下我,可我必須回來!我背負一條人命,怎可能重新安身立命?我不想再變成過去受人欺辱的自己......我知道你心善,求求你,你就幫幫我好不好?隻有才你能幫我見上華師一面,師弟......”
秦允顯袖中雙手微顫。
安身立命的方法很多,隻要洪蛇斂願意才行,可是眼下,洪蛇斂似乎非江平闊不可了。其實,他何嘗不想相助?可華師那日的決絕之言猶在耳畔。更何況江平闊百年規矩,逐出師門者,永不得入門。
“尋處新天地吧。”秦允顯閉了閉眼,聲音沉如寒鐵:“以你的道行,何處不能安身?強留于此,不過是重蹈覆轍。”
洪蛇斂身形一晃,單掌撐地,緩緩松開攥着的衣角。再擡頭時,眼中怒火灼灼:“為什麼,你為何不肯幫我?!”
秦允顯倏然睜目:“你當真不懂麼?真相如何早已無關緊要,江平闊......終非你歸宿。”
洪蛇斂認為秦允顯所說的話不過是推辭罷了,他咬牙切齒地看着秦允顯,連同那日沒有對他伸出援手之事也懷恨在心:“為何?為何?!當日你冷眼旁觀便罷,如今我這般苦苦哀告,你仍要袖手?莫非因我出身微賤,你也如他們一般瞧不起我?秦允顯,我原以為你與他們不同。沒想到,你和他們真的是一丘之貉!”
秦允顯五指微蜷,面上卻波瀾不興:“言盡于此。你既執迷不悟,我也無可奈何。随你怎麼想吧。”
“好。”洪蛇斂垂着首低笑了一聲:“好啊,好的很,秦允顯你夠可以。”
秦溪常在天凝裂時,對江平闊之事早有耳聞,亦知秦允顯與洪蛇斂曾交好。他素來不齒洪蛇斂這等寒門子弟,認定其心術不正,不過攀龍附鳳之輩。當下見他們二人撕破臉,正中下懷。
他輕拍了秦允顯的肩頭,道了句,“走吧”便拽着人自洪蛇斂腳邊而過。
身後傳來癫狂大笑,與瘋子無異。秦允顯眼不見為淨,正欲加快腳步,誰知身後掀起灰塵,一柄寒光凜冽的短劍破空而來!
秦溪常身形一閃,擋在秦允顯身前。擡腿将短劍踢偏,又飛躍而去,一掌把洪蛇斂擊出數丈。
洪蛇斂伏地嗆咳,塵土滿面。
秦溪常冷眼睥睨:“若非念在你曾與令則同門的份上,這一掌便要了你的命!”
洪蛇斂吐出口中污血,死死盯着秦允顯,眼中怨毒似是鋒利的刀刃:“我今時今日,與死何異?秦允顯,你既斷我生路,我也不會讓你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