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厭被下了縛身咒,被迫跟在虞淵身後十步之内,進了城,卻也不知要被帶往何處。
書生亦步亦趨地跟着,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肯徹底離開。他心底到底對阿厭身邊可能有鬼這件事有幾分畏懼,可又為了守住嘴裡那點兒仁義道德,不肯罷休。
“小阿厭。”一聲飄渺的低吟,分辨不出聲音的來處。
阿厭一怔,以為自己是因為咒枷發作,疼出了幻覺。怎的偏偏幻聽出觀昙那鬼在叫自己。
“阿厭。”又是一聲,比方才清晰許多,卻依舊聽不出從哪裡傳來,既不在體内,亦不在體外,不在上,亦不在下,不來自四面,亦非八方。
“若能聽見我,便随意說句話。”鬼聲飄忽,聽來似霧裡看花。
但阿厭确信——是觀昙!
虞淵和書生對這聲音毫無察覺。
阿厭環顧四周,除了巡夜打更人的梆子聲和時不時從深巷裡傳來的幾聲犬吠,再無其他。
他開口試探:“究竟是什麼人,值得虞掌座親自來這窮鄉僻壤捉拿一隻亡魂?”
虞淵腳步一頓,回頭,有些驚詫:“你知道我?”
阿厭不置可否:“聽人提起過。”
虞淵眉頭微皺,目光炯炯:“你身上那隻鬼告訴你的?”
阿厭迎上他的視線,直視那雙眼中蠢蠢欲動的報複,隻是除了殺意之外,似乎還有更多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我未見過什麼鬼,這話是從我...一個仇人口中聽來的。”阿厭移開目光。
虞淵沉吟片刻,轉頭繼續向前走去:“巧了,你身上那隻鬼,也是我的仇人。”
阿厭不上套:“你要找的那隻鬼,他做了什麼?”
“叛門。”兩個字伴着耳邊風、葉、氣聲輕巧地飄入夜色。
夜深風敲樹,萬葉千聲,皆是恨。
此恨,人間不去,天地不度,以至于已經走出方才說話的地方很遠,阿厭似乎還能聽到那兩個字的回音。
結合之前觀昙的反應,阿厭更證實了自己想法,觀昙生前應該就是南脈某個叛逃的弟子,而且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重罪,才會讓堂堂掌座記恨至今。
“阿厭。”觀昙的聲音再次響起。
阿厭不動聲色地側耳。
“待會找個有鏡像的地方,水潭、銅鏡之類,直接跳進去。”
阿厭不解,他心想,這鬼究竟在搞什麼名堂,剛才突然間消失不見,如今隻聞其聲,不見鬼影,還讓他尋水、鏡這類地方。
那聲音頓了頓,“一定是有倒影的地方,記住了嗎?”
又道:“别怕,我會接住你。”
阿厭應下:“知道了。”
“你能知道什麼?小小年紀,怎會懂得被人背叛的滋味?”虞淵渾然聽不見那鬼的聲音,回道。
三人左拐右拐,穿行在幽深巷弄中,人戶從密集逐漸變得稀稀拉拉。城西僻靜處,一間孤零零矮小閣樓突兀立着,透出昏黃燭光。
閣樓低低的門楣上寫着“點将台”三個筆走龍蛇的字。
“咦?我能說話了。”書生本是默默站在兩人身後,忽如其來開口,冷不丁将虞淵和阿厭吓了一跳。
虞淵這才記起,這處術法無效。
“真是巧了,道長竟也來點将台,莫非要請神像來助小郎君?”
阿厭移近書生,壓低聲音問道:“這點将台是什麼地方?”
書生逮到開口說話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這是鎮上一處古迹,據說建了有幾百年了,裡面供着各式各樣的神像。鎮上人要是遇上什麼災病邪祟,或是婚喪嫁娶的大事,都會來請一尊回去供奉,過些時日再送回來。”
阿厭不解:“鎮上人都這麼守規矩嗎?難道不會有人來偷這些神像?”
“小郎君有所不知,這些神像可邪門得很。十年前有個潑皮偷了尊金像拿去賭錢,第二天那尊神像竟自己回到了點将台,就擺在原來的位置,後來那潑皮連遭噩運,最後在鎮上實在呆不下去,就想遠走他鄉,結果一個月後,他的屍體就在枕雪河那條河邊被人發現。”
“還有這等事?”阿厭驚訝。
書生點頭:“千真萬确,鎮上人都說這是真神顯靈,容不得世人污濁之心,所以有這規矩,誰也不得未經迎請就将這神像帶出點将台半步。”
虞淵冷哼一聲:“愚民妄語。”
書生不以為意,“道長您别不信,這些神像可靈驗着呢!傳說這些雕塑畫像是一位雲遊仙人留下的。那仙人能點石成兵,畫紙為将。他臨走前在此留下三十六尊神像,說是能鎮一方太平。”
“我前些日子不知怎的中了邪,身上全是些黑紋,我連夜修書送往度厄師靈府求救,卻遲遲不見回應。後來就是請了尊...”
“閉嘴。”虞淵打斷他的話。
三人站在門外,裡面傳來嘔啞嘲哳的曲子,聲音斷斷續續,含混不清。
“青山~無語~歎~人~亡~”
“草~露~風~燈~閃電~光~”
“人歸~何處青山在~”
“總是南柯夢一場~”①
餘音越來越弱,仿佛唱者即将要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