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飛魚服,涉階而上,鄧瑛走在中間格外打眼,上下唇疊着僅露出一條血紅,與額間的紅寶石額帶相互呼應,讓原本陰柔皮囊裹着森冷煞氣。
打頭的人剛想率先推門,卻被鄧瑛擡手攔住。
“且慢——”
昨日陰溝裡翻船,被她們逃了,他要親自逮住那個滑不溜秋的女人。
卻不料破門刹那,腐臭的泔水兜頭澆下,混着廚房臭魚爛蝦,霎時浸透緞面斓衫。
“大人!”
“閉、嘴。”
兩個飛魚服飛快地走上台階,一人捧着絹羅的巾栉,一人端着黃銅包金臉盆,内裡冒着騰騰熱氣。
他把雙手浸入盆中,輕輕搓洗了幾下,待擦淨瘦削的細臉後,他竟猛然将巾栉摔入湯裡,熱水濺灑滿地。在場所有的飛魚服,紛紛跪了下去。
滿朝文武,沒一個硬骨頭敢這麼戲耍他,那女人是第一個,而且是耍了兩次……!
他捏着眉梢,目光陰森遠勝方才,站在二樓掃視一圈,全然不顧客棧掌櫃和住客的哽咽哀求,用那薄唇輕輕吐出了閻王辭令:“全都帶回诏獄,我要親自招待!”
一時哭喊求饒聲沖破雲霄,進了诏獄的人,十入九死,其餘一個估計是祖墳冒青煙了,但也要橫着出來。
此時,于嘉混在了客棧對角燈籠鋪的人潮裡,心内全無作弄那錦衣衛頭目的喜悅。
因她的莽撞,殃及了這許多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那些哭求聲伴随着飛雪盤旋在腦頂,雙腿竟隐隐地發顫。
他……究竟是誰?皇城根底下,好大的官威!
又不禁後怕:若晚走一步,就會被堵在樓梯上。
想到此,冷汗浸濕了後背,她阖上帷帽,将頭壓得更低,心思沉重地向徐府走去。
翌日一早,暴雪初停,徐渭背對着門立在窗邊,便看得這一幕——
身披白衣大麾的年輕女子,撐起一把素色仕女傘,桃花粉面立在古樹旁,垂首靜思。
恍惚間未及察覺,殘留的厚雪壓彎了枝頭,簌簌墜落,那麾袍被風卷起如俏枝寒梅,晃了人眼……
看得此,他微微勾起了唇角,忽聞門邊有響動,他不動聲色地将窗掩上,遮上了窗外的靓麗身影。
門房來禀報,陸澄學大人來訪,人已候在影壁了。
他命人快請,整理衣襟後,也出了書房往二門處迎人。
因是同門師弟,陸大人進門後也沒多作寒暄,為他帶來了沈煉案的最新消息。
今早朝堂上的一番血雨腥風足以載入甯史冊,鄧瑛給皇帝呈上書冊原稿,與“屈打成招”的沈煉認罪書一道。
奸相嚴黨紛紛主谏,将參與著書的所有文人墨客緝拿歸案,從嚴發落,而且書中引用的名言都要找尋到出處,在世者也要視為同黨、一并發落。
此話一出,侯爵清貴都義憤填膺了,先是掰扯“書裡言辭與反叛朝堂”挂不上鈎,再将打聽到的沈煉被暴行審判的情形講出來,直指鄧瑛屈打成招,其心可誅。
兩派你一言我一語的,聲量分貝比“蛐舍”一年一度的鬥蛐蛐大賽還要熱鬧,吵得嘉慶帝直撫額,偏頭風也犯了。
皇帝拂案震怒,當朝宣下诏書,着五軍都督府協同錦衣衛一起抓人,參與著書立說的人跑不了,書中引用的名言暫不牽涉。
而沈煉,定于三日後環城示衆,申時一刻淩遲處死,九族同罪問斬,抄印的書籍當衆焚燒。
一切,塵埃落定了!
聽到此,徐渭左眼一滴清淚,不受控地悄然落下,他頹然擺手,示意師兄别再說了。
一時,他已無力承受更多!原以為,此事還有回旋餘地!
陸澄學默然,這個師弟向來端居澄默,所交之人大多品性高潔。可沈煉案已闆上釘釘,也隻能勸慰他節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案浩浩蕩蕩牽涉甚廣,想必沈大人内心也不會怪罪于你,他心性堅韌,誓死保你,是個豁達高義的。”
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續說道:“文長,你盡力了!”
最後一句話的重量似含千金,壓彎了徐渭的脊梁,他低垂着頭,肩膀微微顫抖,終是将滿心的不甘化作此時的清淚。半晌,他低聲問:“師兄,你跟我說實話,這事是不是奸相嚴貞的構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