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回京,前來徐府拜訪的人就絡繹不絕。
木琴跟徐渭抱怨:“我們府門在沿河走馬道,這些日子來府上的車駕太多了,堵住了路口,京兆尹的人總來幫忙疏導交通,每次吃拿不說,還抱怨我們住的偏僻。”
徐渭正臨案描摹着皇帝前日布置的考課,聽此話眉梢也未動一下。
他的心思全在這幅字上,或者說是接下來的謀劃上:這次皇帝要為太子選太子太保,自己若想再進一步,勢必要一舉中地。
嘉慶帝喜愛李揚春的行書,筆法靈動,風格潇灑,而徐渭擅長的是宋克的章草。
徐渭描摹了幾日,也終是不滿意。
忽地,二門處的小厮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大人,不好了!”
木琴正因京兆尹的揶揄煩悶着,遂見他這麼沒規矩,立刻推了出去,打算好好教教,沉聲睨着人:“什麼樣子?你是紹興府邸帶過來的,還在老太爺身邊調教過,怎能直愣地闖到主子房裡?”
又想到,這小子守在門房,該是又有人拜訪了:“誰來了?”
門房小子被他一訓,咽了口唾沫,低聲回複:“主子的師兄,陸澄學大人正往書房來了!”
不好,木琴也知道陸大人此時來,一定是來責罵主子,去府州帶回一個佞臣。
木琴趕緊進門通禀:“主子,陸大人來了!”
話音剛落,沒等主子放下筆,陸大人就沖進門了,高喊:“徐文長,你腦袋進水了嗎?恩師平日教導的為官之道,為民之道,你都忘了?”
自打領了去府州的任命,徐渭就知道有這麼一天,遂内心未起波瀾,吩咐已吓傻了的木琴:“給陸大人看茶。”
木琴一聽稱呼,頓時明白了主子的心意。陸大人稱主子的小字,而主子回複陸大人。他隻能暗自歎口氣,答道:“是!”
陸大人看他還能這麼沉穩,更是氣得火大:“你什麼意思?帶回一個朝廷佞臣,你讓恩師的臉面往哪放?你這樣做隻會讓清流們不齒。”
徐渭不悔,反問他:“清流們自诩救世沉疴,可沈煉是什麼下場?割肉削骨一百零八刀也不曾吭聲,可換來了清流們的臉面?”
陸大人一路走來氣喘籲籲,端起木琴上的茶,猛灌一口,“文長,你不能要為沈大人沉冤得雪,而失了本心啊!啟沃谟謀,必據正義!嚴黨在朝堂一手遮天,你又引入另一個權奸,這隻會讓黎民百姓大受其害啊!”
陸大人說的是,袁祎回朝後引得皇帝的作亂!
因私鹽案未有直接證據卷了嚴相認罪,皇帝無奈之下隻得大筆一揮,讓香夫人和袁州知府、鹽務特使林潤有擔了責。至于小嚴相在袁州私建欽山堂,侵占民間土地的行為,隻判了流刑,也算輕拿輕放了!
袁祎怎會同意這不痛不癢的懲罰,許以幫皇帝充實私庫的誘惑,他要連根拔起嚴相在老家的私庫,遂上疏:“清剿袁州和府州等地的鹽商,充公私人财産,加重販賣私鹽的刑罰,以斬殺替代流刑,先拿兩地的私鹽場竈戶、周邊居民開刀!”
朝堂上下一片嘩然,這樣的處置将會流屍百裡,加劇官民矛盾啊!
但皇帝對吞沒朝廷鹽稅的人,也是恨不得日啖其肉,因此力推峻法嚴刑,讓朝廷百官警示!
徐渭與陸大人的為官立場不同,他認為這是清剿朝廷污瘴之氣的代價。對絞殺的兩萬民衆,隻能忍痛放手!
他不言不語的,讓陸大人灰了心,質問:“你還是我認識的文長嗎?你還是那個恩師盛贊有前朝大儒之風的徐渭嗎?”
徐渭知他心中關切,但自己已上了這條不歸路,不登高不回頭,勸慰道:“我會與恩師講明的,當朝沉疴舊疾,非金剛手段不能濟蒼生。”
陸大人心灰意冷,小師弟終究是與清流分道揚镳了!
這晚,袁祎在府中設升遷宴,徐渭現在與其同屬一派,也需要在宴席上露面,幫袁大人拉攏更多官員。
“木琴,我讓你備的禮物,可送到袁大人府上了?”
正在撥弄炭火的木琴,立刻直起身來。他察覺到自陸大人走後,主子沒那麼順意,就小心翼翼地回禀:“昨日已送到了!”
“嗯。”
徐渭立在窗前,凝視着影壁上雕刻的松鶴圖,本意是品性高潔,可現在……他勾起嘴角,嘲諷道:“畫工太拙劣了,命人拆了。”
木琴心内微微歎息,忍受着主子的陰晴不定,嘴上卻回複得飛快:“是!”
徐渭随即将直棱窗阖上,眼不見心不煩,旋身接過木琴燒的滾燙的沸水,在桌案前開始沏茶:“準備一會兒去袁府的衣裳。”
木琴續問道,“是穿常服,還是官服?”
徐渭沒吭聲,斜睨着他,滿臉的不耐煩,意思是:這還用問我?!
哭笑不得的木琴躬身出了書房,心中苦澀暗忖:“主子現在好難伺候啊!”
一頂四方轎在袁府前庭處穩穩落地。
皂黑靴子從中走出,門房高聲唱詞:“都察院副都禦史徐渭大人到訪,賀袁大人升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