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内空間逼仄,徐渭長腿微屈,一聲不吭,幽黑的眸子靜靜地看着她。
低垂的長睫上,清媚的陽光輕柔灑落,襯得她冰肌膩裡,多是溫和缱绻,可方才嗔怪的尾音拖曳着仿若含了朵,久久在他耳畔萦繞不去。
徐渭挪開眼,一股燥熱哽在喉嚨裡,一滾再滾,他拾起腰間的玉牌,那清冷的觸感順着指尖傳來,片刻後眼底也清明了些許。
目光壓抑着觸到對側窗口绫紗,便不再擡起。用略帶沙啞的嗓音說:“于嘉,你雖是江湖兒女,行事不拘小節,可也到了婚嫁年齡,總跟着我無名無分的,于禮不合!”
不等他把攆人的話說完,于嘉眨巴着雙眼,搶先問道:“那徐大人打算給我個什麼名分?”
徐渭隻覺腦袋嗡的一下,握着潤玉的手不自覺地用力,竟将玉捏出了一道裂縫。他不可置信地擡了頭,在觸及她打趣的眉眼時,才恍然明白。自己竟被她一句玩笑話撩撥得心浮氣躁,真是昏了頭。
他面皮發緊:“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再跟着我了,于你于我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于嘉故作傷懷,哭唧唧地道:“那山洞裡我們同眠三日……離了你,我日後怎麼嫁人?”
徐渭已設了心防,豈會再被她這般蒙混過去,隻說:“你我絕無法相配,我會安排寒門才俊與你相看,有我在,必不會讓你受了冷落。”
于嘉這才想起,如今在貴女婚嫁市場上,徐渭出身江南簪纓世家,自身又官居二品,是衆人争搶的好夫婿人選。他已二十四歲,其他男子在這個年紀,早就妻妾成群,正妻、通房、侍妾一應俱全,而他一直克己複禮,尚未婚配,初登高位也無人敢往他床上送女人。
在世人眼中,漕幫泥腿子出身的女子,恐怕連做他的侍妾都不夠格。
于嘉咬牙道:“好啊,那你一定要給我好好相看!家裡最好有良田萬頃,上無公婆需要侍奉,識文斷字,貌比潘安,身邊清淨,無不良嗜好。”
說完也不等他答話,秉持着“自己留下無需他同意”的堅決,徑直掀簾子出去,與木琴齊石一同坐到了車轅上,說說笑笑。
等到了徐縣驿站,門口已有當地知府況鐘率領衆人等候。徐渭剛下車站定,衆人便跪地俯首:“下官恭迎徐大人!”
徐渭端着高官的威嚴架子,眼尾微擡示意起身,凜然有度的牽着衣擺下襟,随引路人拾級而上,膝闌處金線勾勒的仙鶴紋若隐若現,通身的貴氣十足,身側有人撐着青桐油傘,身後則跟着烏泱泱的人。
等坐在上首後,徐渭掀開茶盞微抿一口,悠悠開口,“神迹可有了?”
況鐘立即起身,小心翼翼地回禀。
昨日,禮部官員劉伯宗已攜五軍都督府的人提前來到徐縣,也是知府況鐘負責接待,在細緻了解徐縣管制的周邊情況後,劉伯宗就将人四散到了縣内管轄的鄉和裡甲。
今早傳回消息,在寶泉鄉發現一名能夠預知未來的超凡之人,那人預言祁連山脈有龍氣環繞,周圍的雲霧也透着祥和之氣,這是天降祥瑞的征兆。
徐渭的椅後是一張雕刻蓮花木紋的高幾,那上面立着一座假山盆景,盆景裡的冰霧升騰而起,使他的神色掩在其中看不清楚。
況鐘回禀完情況後,迅速打量了一番徐大人的神色,試探地問,“徐大人一路舟車勞頓,下官略備了些酒席,不知大人可賞臉移步?”
徐渭淡淡擺手,傾身與身旁的木琴低聲吩咐道:“通知劉伯宗,讓那人速速寫下預言書,快馬送至京城,明日前讓全京城說書人傳頌陛下仁政,得天地感應的神迹。”
況鐘坐在自家地盤上,卻被冷落一旁,看着徐渭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裡,隻顧與身旁的小厮耳語。這個朝廷新貴果真如京裡傳話人所說,他心機深沉,就是在山窮水盡時也能力挽狂瀾,就是為人十分清傲,眼高于頂。
還有那傳話人不知道的是……徐大人竟将一個姝色帶在身旁,也不是那般清心寡欲嘛。
癡活了這麼久,那等瑩白賽雪的肌理也是少見。
他心裡暗自想着,真名士自風流,内心因瞥見了徐渭的喜好而自覺親近了幾分,面上不由得露出一絲讨好的笑,躬身而立杵在了屋子中央。
徐渭擡起眼皮,威嚴赫赫地道:“明日前,若預言書還有别的版本傳出,我就摘了你的烏紗帽。”
登時,況鐘汗絲淋漓,跪地顫顫地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徐渭端着茶又喝了幾口,才起身踱步至跪地的況鐘身旁,居高臨下地審視他,半晌才緩緩開口,“你聽好,不管你靠着京城誰,都盼你有為官的方圓!該閉嘴時切莫多言。”
說完,徐渭就邁步而出,烏泱泱的人又急忙相送,僅在驿站停留半個時辰,一輛油棕木馬車就徑直離開。
車轅上僅坐了于嘉和齊石,木琴去了劉伯宗處。齊石一邊抻着缰繩,一邊回頭向車廂問道,“大人,接下來我們往哪走?”
徐渭聲音輕飄飄地傳來:“去章丞鎮,拜訪恩師。”
徐縣與章丞鎮距離不遠,駕車一日即可到。
徐渭有點擔心,幾日前寄給恩師的信,還沒有回音,怕自己的官道過于霸道,讓老師一時激憤傷了情志。思來想去,還是親自去老師府邸,當面解釋自己甘冒大不韪的緣由為好。
旁人可以誤解自己,但那位賦予他經世濟民理想的恩師,定能與他心意相通,使他滿腔的苦澀得以些許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