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清了清嗓子,轉身背對着她,喑啞地說:“看天色恐怕會有暴雨。于姑娘,你去向驿站小吏那借套蓑衣,我們一刻鐘後出發。”
于嘉如釋重負般落荒而逃,遠遠地跑至廊下盡頭才停步,沉息片刻,看見幾簇紫薇花斜依在廊柱上,眼底的氣惱這才緩了幾分。
這人簡直比和尚還講究清規戒律!又沒許下什麼海誓山盟,何必如此迂腐!
生鏽的榔頭誰稀罕!
出發時,兩人的情緒都收斂得很好,在車廂内一如往常往斜對角而坐,誰也沒有再提起客房中的那一段旖旎插曲。
剛剛還細密如絲的雨,這會兒越下越大,行人都步履匆匆,街邊的小販急着收攤挂門闆,一時間街上還堵了起來,馬車行進漸漸放緩。
等到了恩師府門口,于嘉掀開門簾一角,夜色沉沉雨大如柱,趕馬的小厮披着蓑笠疾跑,到門房處遞上拜帖。
車廂内的兩人則靜靜等着。
過了一會兒,漆紅色的大門未開,角門處卻出來一個老者,撐着一把青銅油傘往車廂而來,看衣着打扮該是楊繼茂府上的老管家。
徐渭看此,大步而出立在車轅上,打算下了車駕迎迎。
那老管家卻顫巍巍地阻止:“文長公子不必下車,家主有一封信,您看後自明了,趁早回了吧。”
于嘉納悶,怎麼連門都沒讓進,他們長途而來,暴雨傾盆還趕人回去?
徐渭也是同樣疑惑,遂展信速閱,三個大字“義絕書”沉在紙上,字字誅心。
師徒一倫,本如父子,恩義相契,傳道授業。然今徒徐渭,入門十五載,背棄儒道,德行有虧,罔顧倫常。
為師者三令五申,仍屢教不改。今師徒情分已盡,恩斷義絕。自即日起,不得再以弟子自居,若有違者,必遭同門共斥,天理難容。
天際霎時電閃雷鳴,壯如兒臂般的雷柱猛然劈下,一擊即中。
徐渭緊握住重如千斤的紙張,不可置信喃喃地說,“不可能,這不可能!恩師怎會逐我出師門?”
他長腿一步登地,紮進雨柱裡,想硬闖入内。
門上的小厮沖擋,攔了他肩膀。
老管家追攆,風逆鼓傘阻了步子,索性扔了去,哭喊:“再不可進了,文長,事已至此,你再怎麼鬧,家主也不會見你了!”
徐渭掙開被困住的肩膀,聲嘶力竭地喊:“恩師,不孝子徐文長知錯了,求您開門容我解釋。”
老管家也是看顧着徐渭長大的,自他八歲入門,即是由老管家打點起居。楊大人無子,日以繼夜赧然把他當成少主一樣的侍奉。
可家主這次是鐵了心,要将他逐出師門,任憑老奴怎麼勸也無濟于事。
老管家眼見着他即将掙脫小厮的阻攔,要往門前闖去。遂又揚聲走音喊道:“攔下他!攔下他!”
老管家轉頭,朝呆愣的于嘉,怒斥道:“快帶徐大人離開!”
于嘉才緩過神來!
她踉跄跑到徐渭身邊,拉着他砸門的大手,柔聲勸慰:“徐渭,徐渭,你不要這樣,我們先回去想對策,好不好?”
徐渭一把推開她,又砸起了門,力道重且急,甩起了空中垂落的雨珠,剛好砸進了她眼中,倏忽淚如雨下。
聽得鼓聲如雷,她蒙眼将徐渭的胳膊抱入自己懷裡,哭喊道:“你别這樣,先回去好嗎?”
徐渭還想擲開她,不成想于嘉也使了蠻力,腳下一滑,兩人摔倒在門口。
徐渭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氣,還要站起身,于嘉跪伏着一把抱住他的脖頸,将他的臉沉沉地壓入自己懷裡。
“徐渭乖,徐渭乖,我們不要再鬧了。”
徐渭鼻腔裡湧入了熟悉氣息,他認出了人,半晌才拍了拍她的胳膊,鎮定道:“于嘉,放開我!”
于嘉也聽出了他聲調的變化,緩緩松開雙手,忙不疊地睜大眼,看他的神色。
他起身,澀然地仰視着楊府牌匾,半晌閉了閉眼,任由雨滴砸入茂密的睫毛裡,融入本已滴落的水柱中。
他跪地俯首,那聲音如山響,砸在地上立時出了一個水坑,直至磕完三下,又直立起上半身,一動不動盯住門上的水平一點,臉上也辨不出悲喜。
于嘉心疼地跪立在他身旁,自己身上還披着蓑衣,而他身上任由雨珠肆意傾漏,手背關節處還滲着血,和着地上的雨水,不多時兩人身邊就圍攏一片血紅。
跪了約半個時辰,老管家及小厮見勸不回,皆回了門内避雨,隻留于嘉、徐渭和一個馬夫留在大門口。
于嘉看他鐵了心長跪不起,也深知文人對恩師的敬仰與依戀,遂回了車内取出青桐油傘,遮在了徐大人滿身桀骜風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