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他成了人家的姨太太。
周天钰覺得自己像隻蛾子,被人捏在股掌中,他拼命舞翅要逃,卻一頭撞在另一隻蛾子身上。
撞死了,周天钰猛一睜眼,他是死在那個十三姨太手裡。
周天钰一整晚沒睡好,第二天還是起了個大早。他習慣了,每天都是這時候喊嗓子練身段。
周天钰走到廊下,腿一擡,壓在牆壁。正抻着骨頭,卻看見花園裡蹲了個人。
一身破襖子,精瘦,烏爛手像一雙狗爪子。他擡頭,腦門上一圈碩大的疤,像隻活生生的眨動的人眼。
是應歌鳳從辜皓棠手裡讨來的那個小孩,似乎叫作三眼。
他朝他招手,叫他。
那瘦小的孩子便低頭弓腰,迅速地蹿過來。他像隻狗,乖巧地趴在周天钰腳底下,不聲不響。
已經是初冬,三眼還是一身薄薄的短衣,光腳。他似乎也習慣了寒冷,一個抖都不打。
其實是不敢打,小時候但凡稍微顫一顫就會讓騎坐在他背上的小爺不滿意。那麼,他就要挨揍,就要被關進狗籠子裡一個月不準出來。
“哎。”周天钰歎了口氣,他覺得這小孩挺可憐,于是拉他胳膊,帶他去換身衣服。
三眼把索在脖子上的鎖鍊遞給周天钰,微微地忠誠地笑了一笑:“爺,以後我就是你的了。”
周天钰皺着眉,沒說話。他噔噔跑上樓,從桃木箱子裡取出大伯留給他的那把長劍,攥在手裡,叫三眼上來。
三眼手腳并用地爬樓梯,把紅地毯弄得髒兮兮。他不敢動了,然後看見一雙穿着舊練功鞋的腳。
他擡頭,覺得這位新的爺跟從前的不大一樣。
美麗,貧窮,低等,受人輕蔑,但又堅硬得體,跟他懷裡的那把劍很般配。
三眼突然覺得高興,他這回是心甘情願做爺們的狗。
砰一聲,鐵索被攔腰斬斷了,鎖扣也轟然裂開。
三眼覺得自己腦袋都輕盈了起來,他能直起身子,鼓足勇氣看他的爺一眼。
周天钰帶他上樓去洗漱,又從箱子裡找出一件自己的衣服給他穿。
雖是舊的,樣式過了時,但很結實并且保暖。略大了一些,因為三眼實在太瘦。
棱棱的骨頭突出,肩膀都高聳起來,脖子縮着,更加沒有端正模樣。
周天钰給他打水洗臉,手摸到額頭上,是那第三隻眼。周天钰不禁問他:“這怎麼傷的?”
“二爺用刀剜的。”三眼那細長的眼睛濕漉漉,短睫毛一抖,落下來兩顆水珠。
他退開一點,使勁擺了擺腦袋,像狗甩毛發一樣。
“你倒是能活下來。”周天钰感慨,換作一般人受這樣的折磨大概早死了。他看着眼前半大的小孩,覺得這小子也夠命硬的。
“是因為媽在。”三眼說,“她咬着二爺的腿把他拖開,不然我就沒命了。”
“那你媽現在在哪兒?”周天钰問他。
三眼右腳蹭着左腳,幾乎貼在牆角,回道:“媽在籠子裡關着。”
周天钰弄明白了,三眼所謂的媽就是那條狗。
“我是管家大爺撿來的,沒爹媽,他們把我放在籠子裡養。媽當時剛生了小狗崽,有奶,我就是吃她的奶長大的。”
“你幾歲了?”周天钰問他。
“不知道。”三眼說,“沒人告訴過我。”
自然,他也不能問。無非是作為一條狗來養的,年歲生辰都不重要,哪一天死了就扔上泔水車運到城外亂葬崗。
三眼,他生出來是小小一胎,骨頭輕飄飄,死了也不會死得多有份量,沒人記得。
他又趴下了,身子蜷起來,猶如一隻燙死的蝦子。
周天钰給三眼擦幹淨頭臉便帶他下樓去吃早飯,一大碗青菜湯飯,兩隻芝麻燒餅,還有應歌鳳剩下的三碟子點心。
三眼依然趴在地上吃,狼吞虎咽的。還沒吃到一半,門外的衛兵便進來了,跟周天钰打報告:“周老闆,都督讓您跟十三姨太準備準備,過兩天随軍去南京。”
周天钰啊一聲,有些失措。他的戲班子就在明州,去南京怎麼成?
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應歌鳳起床下樓來了。他今天醒得早,因為臉疼。
周天钰拉着他的衣袖跟他說這件事,問他怎麼辦。應歌鳳打哈欠,摟着小戲子一屁股坐在湘竹美人椅上:“你着什麼急,他叫咱們出城咱們就出城啊!”
“那你——”周天钰話沒說完就讓應歌鳳照着臉狠狠親了一口,他仔細打量着他,而後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周老闆,你臉色怎麼這麼差,病了?”
周天钰正是眼下一圈青,他偏過臉去,腦袋往應歌鳳肩膀上一靠,不響。
應歌鳳非得故意湊上去跟他說話,摸他的腰:“周老闆,要不要我給你補補身子?”
“不用。”周天钰悶着聲,偷摸瞧他一眼。
“還是得補補。”應歌鳳沖他笑,笑裡仿佛藏着什麼陰謀。
周天钰是個單純的青年,就沒把應歌鳳的話當回事。但這天中午,他當真吃上了應歌鳳專門給他準備的湯藥跟補血鍋子。
周天钰起初不以為意,隻覺得腥臭了點,但到晚上,他正照着鏡子化妝,兩行滾熱的鮮血就從鼻腔裡冒了出來。
應歌鳳就在這時候進來了,他诶一聲,饒有趣味地盯着周天钰看,調侃他:“周老闆,你這就受不了了?”
周天钰還沒反應過來,他愛慕的這位十三姨太實在是個壞胚子。
血一滴兩滴落在雪白的水衣上,周天钰鼓着胸膛喘氣,他覺得肚子也熱得疼,尤其是見着應歌鳳,腿都有點發軟。
應歌鳳走到他面前,就坐在化妝台子上。周天钰攥着螺子墨筆的手抖了抖,他簡直沒心思唱今晚的戲。外頭急急風打着,又催上了。
應歌鳳腦袋一歪,朝周天钰擡擡下巴:“周老闆,該您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