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歌鳳在客廳裡的大沙發上坐下,兩隻腳擱着杌子。他要抽根煙,拿自來火兒點,連擦了三四回卻都點不着。
應歌鳳煩躁地将煙一扔,閉住眼睛兀自生悶氣。
辜皓棠見狀便阖上手裡的電影雜志,挨着他坐下:“鳳哥兒,誰又惹你生氣了?”
“沒有誰。”應歌鳳兩隻手交疊在一起,緊握着。他聽見索索的腳步聲,是周天钰進來了,後頭跟着三眼,那條忠誠的狗。
“是我剛剛在外頭賞雪,心裡覺得很高興。”應歌鳳故意朗聲道。
怎麼看都不像是高興的樣子,辜皓棠捧住應歌鳳的手,想替他暖一暖:“這麼大冷的天兒,賞什麼雪啊?”
應歌鳳啧一聲,睜眼瞪着:“别跟我動手動腳的。”
他坐起來,往屏風處看,周天钰正站在那裡,他便又細聲歪氣地說:“因為忽然想起一個叫雪貞的朋友來了。”
“雪貞是誰?”辜皓棠納悶,他怎麼從沒聽說過這麼一号人。
應歌鳳胳膊支着腦袋靠在沙發扶手上,目光瞟周天钰:“不知道,我也正想問呢,這位雪貞到底是誰,值得我在雪裡等半個多鐘頭。”
話是說給周天钰聽的,言外之意他自然也明白,想跟應歌鳳解釋清楚,但無奈辜皓棠還在,不方便。
應歌鳳見周天钰毫無反應便愈發不高興,咚咚蹬掉兩隻皮鞋就上了樓。
辜皓棠跟在他屁股後頭,叫他。應歌鳳不理,兩人拉拉扯扯地進了卧室。
應歌鳳摘掉翁莎領結,脫了馬甲,通通往辜皓棠懷裡一扔,問他:“你到底有什麼要緊事,這樣夜深還來找我?”
辜皓棠受慣了應歌鳳的臭脾氣,也不在乎這些。他捧着應歌鳳的衣服坐到他身邊,又從呢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你打開瞧瞧。”
應歌鳳見那信箋上一枚紅印戳子,依稀可辨師伍兆真四字。
“這是——”應歌鳳正襟危坐起來,伸出去的手有些發抖。
“令兄的消息我輾轉打聽到了,此時他正在溫嶺,你若想去,咱們即刻便出發。”辜皓棠頓了一頓,“不過我的建議是,這陣子盡量不要出城,外頭仗打得很厲害,炮火子彈不長眼的,我怕你受傷。”
應歌鳳雖說每天都在吃喝玩樂,醉生夢死,但時局政治的事情也略了解一二。
上個月在辜家的私人飯局上傅老三就提過,說是北伐軍如今氣勢洶洶,正浩蕩挺進,快攻破福建北線,眼看就要舉師浙江。
那杭州的戒嚴司令孟昭月倒是識時務,已然倒戈。駐守浙江的陳嘯伯連夜與江蘇方面的孫師通訊,恐怕很快就要起兵對抗。
怪不得,前幾天麻茂平發電報來,讓他們收拾東西準備随軍去南京,看來這老東西是要跑。
應歌鳳看一眼辜皓棠,欲言又止。辜皓棠摟住他的肩膀,應歌鳳能聞見辜二爺身上淡淡的大煙味兒。
辜皓棠一煩惱就去抽大煙,抽了四五年,煙瘾已經極深。索性辜家是豪門望族,又有戚舅在政府做高官,吃點鴉片大煙斷然是吃不窮的。
應歌鳳對這大煙味又愛又恨,他沒抽過,但辜皓棠總是要哄着他陪自己一塊兒抽。
大煙當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應歌鳳想起小戲子,他就恨大煙,因為大煙毀了他師哥的前程。
應歌鳳躲開辜皓棠,站起來。他坐在一隻鏽墩子上,打開信封,就着落地燈細細地看。
裡頭是張男子的相片,英眉濃目,虎視眈眈,依鬓的密發,嘴唇偏薄,是個威武卻又寡情的長相。
應歌鳳心口虎虎猛跳,他閉住眼,仿佛還在那座大宅子裡。
他們的舊王府,屋子裡安有玻璃,梳着兩把頭的丫鬟經過,影子映在紙窗上,像旋轉的走馬燈。
恍惚,影綽,模糊不清。
那些太監腳步輕盈,發出尖細的低叫,像一隻又一隻的貓。
府裡有四個孩子,兩個漂亮些,兩個醜些。漂亮的是他跟兄長,另兩個是父親的小妾所生。
他們繼承了父親中塌的鼻梁,無神的眼睛,連嘴角都是微微吊着,仿佛永遠高興,永遠滿足。
額娘說,這就是下賤人的模樣。她告誡應歌鳳,千萬不要學,要将眼睛往上瞧,瞧得越高越好。還要他時刻記得,他是貝勒爺,宣統帝親封的尊貴的貝勒爺。
應歌鳳就坐在那高高的梨花木椅上,他瞧見一扇扇漂亮的玻璃花窗,朱漆長廊,還有廊下鐵架子上的鷹。阿瑪雇人熬出來的家養畜生,聽說能竄飛到百裡高空,但應歌鳳從未見過。
這些都是阿瑪的好東西,全都歸他們兄弟倆所有,包括那兩個醜小孩的命。
阿瑪重病之後,大哥就這樣自做了主張。他把兩個年幼的弟妹捆在一起,叫太監下手,狠狠地掐死了。
額娘就卧在那張巨大的楠木镂花塌上,她正嘬着煙,嘴裡直發出剝剝的聲音,像火在燒,燒人的骨頭。
屋子裡到處都彌漫着濃郁的甜美的阿芙蓉味,額娘半眯眼,她朝大哥招招手,而後敞開自己的衣襟。
大哥下跪,給母親請個安,轉身先去洗手,他要将自己絕對潔淨并且純真的模樣奉獻給母親。
金盆子,杭綢手巾,把弟妹的血跟臨死前流出的唾液都搓幹淨。他一邊脫衣服一邊往塌前走,把自己剝得精光。新鮮年輕又漂亮的□□,比阿瑪要強悍有力得多。
兩具身子交疊,形成一雙黑而纏綿的暗影。他們結合在一起,相同的血液在體内狂奔。
那影子覆蓋了壁上的畫,畫乃先皇親賜,恩賞鑲藍旗的愛新覺羅嘉庭,表其滅發匪有功。
嘉庭是應歌鳳的瑪父,王府裡唯一一個打過仗的男人,名副其實的護國旗兵。
那天然幾上的自鳴鐘咚咚響了好幾下,應歌鳳回過神來,他攥着相片,軟軟地将身子歪到一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