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枯坐半晌,命人撤了菜,眼尾皺紋堆成曬蔫的苦瓜瓤:“老三,爹盼你一輩子嫌它苦。”
似願,亦似咒。
仿佛早料到他以後會愛上這餘甘。
茶湯在喉頭滾了又滾,終于回甘。
史鴻達蓦地懂了——
哪是什麼未蔔先知?
不過是父親早被世道腌透了,酸苦漚進骨髓,才知世間的甜不過人生一二。
他當年摔碎的豈是筷子,分明是老人藏在苦瓜瓤裡那點妄念。
淚珠子砸在翡翠扳指上。
滿堂茶客垂首斂目,碗沿磕碰聲窸窣如秋蠶食桑——市井人的慈悲,是假裝看不見旁人的碎骨頭。
趙斐瞥了一眼史鴻達,若有所思,定定看向明桂枝,才轉頭看向窗外。
外頭勒杜鵑開得潑辣,花影在他眸底投下濃稠的綠,像一潭吞了太多秘密的沼澤。
她别過臉,佯裝撣去袖口茶渣。
趙斐的目光太重,沾上身便似濕透的棉襖。
甩不脫,晾不幹。
明桂枝指尖叩了叩茶案,苦丁茶湯蕩起細紋:“苦瓜是半生瓜,這苦丁茶——何嘗不是半生茶?”
史鴻達渾身一震,霍然起身,茶寮竹梁被他拍得落灰。
“妙!妙極!”
他赤紅着眼,在逼仄的過道裡打轉,鞋底碾着碎瓜子殼,咯吱作響。
“半生茶……半生茶!這名頭比廟會的燈謎還勾魂!”
忽又頓住,枯枝般的手指揪住發髻:“可怎麼吆喝?……‘半生滋味’?不……‘半生甘苦’……?啊,不,不……要怎麼與客人說?”
堂茶客面面相觑。
獨明桂枝噙着笑,拈起一粒鹽漬梅子。
“三爺,送我贈你一句廣告吧。”
“廣告?”
“對聯,我贈你一副對聯。”
明桂枝轉頭喚小二取筆墨,眼角卻瞥見趙斐神色凜然。
這人端坐如青瓷觀音,偏生眸光似刀,正冷冷削着她的後頸。
狼毫筆杆在掌心轉了個圈,倏然頓住。
毛筆字她練過,還寫得不算差,因着練書法,常用的繁體字也會寫。
不過,她不知道原身的筆迹。
但,趙斐卻有可能知道。
明桂枝眉頭一皺,計上心頭,筆杆往趙斐跟前一遞,腕子懸得恰到好處,既像懇請,又似挑釁。
“允書兄寫得一手好字,顔筋柳骨,昆玉豈敢班門弄斧?”
這招雖兵行險著,但明桂枝有九成把握——若是趙斐的字真的極好,她則蒙混過關;若他的字寫得一般或者明松枝從來沒看過他的字,他大不了也就當自己谄媚奉承。
總歸不會露出馬腳。
萬一他真的起疑,到時候再算。
趙斐盯着明桂枝,仿佛瞧着條吐信的銀環蛇:“寫得一手好字?”
明桂枝不知哪裡有錯,隻好強裝鎮定,笑着與他對視。
“寫什麼?”
僵持俄而,趙斐接過筆。
指尖與明桂枝一觸即分,冷如薄霜。
明桂枝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氣:“上聯是:常恨半生多契闊;下聯是:萬幸回首有餘甘。”
史鴻達猛拍大腿,震得案上茶盞跳了跳:“好一個‘常恨半生多契闊’!這半輩子都在碼頭送茶船、城門口接貨單,可不就是‘契闊’二字刻在脊梁骨上!”
賣生絲的啐了口瓜子殼:“上聯忒喪氣!咱販夫走卒哪個不是腳底闆磨穿?要我說啊……”他默念下聯,“得虧有這點甜頭吊着命,要不早跳大運河喂王八了!”
茶寮霎時炸了鍋。
布莊掌櫃挽着杭綢袖口嚷:“三爺,這茶名頭真玄乎!意境深遠,回味悠長!咱們合作,您的“半生茶”先給我留十擔,回頭往綢緞裡一裹,就叫‘半生錦繡’!”
米鋪東家踹翻條凳擠過來,指甲縫裡的糠皮簌簌往下掉:“狗屁錦繡!要配就該配我家無錫香稻,煮一鍋‘餘甘粥’!”
棺材鋪老闆陰恻恻插話:“不如刻在‘幺二三’薄棺上,就叫‘契闊長眠’……”
話沒說完,被茶客們按着灌了滿嘴苦丁茶。
明桂枝倚着竹柱輕笑。
茶寮喧鬧聲更甚。
風在窗外喧嚣,勒杜鵑花瓣漫天飛旋。
恍若誰把半輩子的契闊與餘甘,都撕成了清明撒的紙錢。
趙斐緩緩收筆。
書法剛勁有力、矯若蛟龍,明桂枝忍不住贊道:“好字!”
趙斐執筆的手僵了僵。
明桂枝把對聯遞給史鴻達:“三爺,可願再搏一次?”
史鴻達雙手接過,眼珠子亮得瘆人:“回杭州就叫人刻匾、拓這對聯,檐下挂橫豎雙匾——橫匾刻‘半生茶’……苦丁茶從此就叫‘半生茶’!”
趙斐一甩衣袖起身,不虞掃落茶盞。
瓷片碎在明桂枝腳邊,濺起的殘茶沾濕她袍角。
“公子真神了!”史鴻達還在絮叨,又歎又笑,拍得案頭“砰砰”響,“史三販茶半輩子,竟不知苦味也能做成金字招牌……”
明桂枝舉杯,以茶代酒:“世上哪有什麼廢品,隻有不懂點石成金的手。”
“是極!是極!”史鴻達也舉杯回應:“明兒就找匠人鑿模子,‘半生茶’三字得用狂草,潑墨似的才夠勁——”
話音未落,趙斐的嗓音已刺破擾攘:“啟程。”
二字落地,茶寮一息間靜默。
明桂枝的茶盞懸在半空,終究沒敬成。
她朝史鴻達匆匆拱手,袖口帶翻了案上鹽罐。
雪末似的鹽撒在那上聯,恍若給半生契闊蒙了層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