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裡分明寫着:胡鬧之事,到此為止。
“諸位,”他開口,聲音不緊不慢,“今日共聚一堂的,全皆是揚州的老商号,難免有些許陳年舊事,但出了揚州,誰分得清哪匹布是絲韻軒的,那匹布是碧蠶莊的?”
顧萬芝搖扇子的手停住,姚仲德也是一怔。
“每年各地貢到宮裡的奇珍異寶多不勝數,‘凝碧青瓷’與‘翠霞雲’,哪個更青一些,哪個更翠幾分,宮裡的貴人又是不是真能品得出來?”
梁厚驟然止住笑,衛松庭亦細歎一口氣。
“你們的貨品,但凡出了揚州,就是‘揚州貨’,出了江浙,就是‘江浙’貨,哪天若販到倭國、交趾、呂宋,甚至大食、波斯、羅莎,那就是‘大甯貨’。”
話說到一半,他頓住,手按在案上的“認購書”上,有一下、沒一下敲着封面。
“你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這話,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院子裡,靜得能聽見蟲鳴,聽見風動。
衆人莫不露出羞愧之色。
方才喧鬧的四人裡,顧萬芝是最年長的。他慢慢站起身,朝趙斐深深一揖:“趙大人,在下……慚愧。”
這次,他胖臉上浮起一層薄汗,似乎真心羞愧。
姚仲德跟着起身:“在下,也慚愧。”
梁厚和衛松庭亦想起身,趙斐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像是給這場鬧劇畫句點。
到此刻,大夥兒才心甘情願聽趙斐的話。
羅紹環不聲不響盯他看,茶水抿了一口,又一口。
他心道:這趙大人雖是榜眼,但官威壓得住場面,也能得拿才智和魄力說話。
服得了人心。
相較之下,那明大人雖則驚才絕豔,可到底儒善了些。
若大夥兒相安無事倒好辦……
但萬一,哪天起了紛争,“他”未必鎮得住。
這選靠碼頭的事,還是急不得。
趙斐起身,站定。
青袍微動,魚符叮當響。
商賈們靜下來,連喘氣聲都輕了。
“諸位,今日這事,”趙斐輕吸了口氣,朗聲道:“我不願見。可既鬧開了,咱得想轍轉圜,别一味吵嚷。”
“願聽候趙大人差遣!” 梁厚趕緊迎合。
旁的幾個也跟着呼喊。
趙斐繼續道:“顔玉莊的股權認購一事,是明大人促成的,為的是打造大甯最頂級的‘奢侈品’。此事若成,諸位賺厚利,國庫添銀子,百姓也沾福。可若為私怨壞了大局,親者痛,仇者快,誰樂意?”
商賈們面面相觑。
顧萬芝清了清嗓子,問他:“趙大人,您可是有什麼法子?”
趙斐道:“确實有個法子,或能解今日的困局。”
衆人豎耳。
顧萬芝擡頭,胖臉擠出笑:“趙大人有啥招,快說說。”
姚仲德哼一聲,眼神卻亮了。
“明大人原本計劃的股權認購,本是整份發售……”趙斐聲音穩,慢條斯理,“可今日這亂子,出在諸位對股子分配有異議。我看,不如今日在座大夥兒都入股。再推一人出來,當顔玉莊的掌櫃,管股權分派。”
大夥兒紛紛颔首。
這方法既保證衆人都能分一杯羹,又不傷和氣。
趙斐環視衆人,目光在羅紹環身上略作停留。
他伸手,按住被風吹動的認購書,指節在封皮上輕輕一叩。
“這人,得德高望重,公正無私,方能服衆。”
商賈們議論開了。
有人點頭,有人遲疑。
羅紹環沉吟,瘦臉擡了擡,道:“趙大人說得有理。可誰當得了這差?”
趙斐一笑,青袖一甩,伸掌對羅紹環道:“羅翁,你乃是蘇州绮繡坊的東家,是商界泰鬥,更是公認的綢緞行的行尊。若您當掌櫃,誰不服?”
羅紹環剛要佯作擺手推辭,顧萬芝已經拍着大腿站起來:“哎,好!妙!羅翁作掌櫃,我第一個沒意見!"
姚仲德撇撇嘴,眼珠子滴溜轉了兩圈,到底沒敢吱聲。
梁厚和衛松庭對視一眼,竟默契地同時點頭。
旁的人也陸續應和。
羅紹環慢慢起身,整了整墨綠長袍:“承蒙諸位擡愛,老朽……便鬥膽應下了。”
衆人或歡呼,或拍掌,氣氛愈漸熱鬧。
趙斐一笑。
他拿起銅鑼,卻不急着敲,隻是用鑼槌輕輕點了點案面:“既然如此,今日的認購會……”
“繼續!”顧萬芝搶着接話,胖臉笑出了花,“聽趙大人的!”
趙斐與他說笑:“今日暫且聽我,往後,便要聽羅翁的。”
“好!”
“聽趙大人的,也聽羅翁的!”
院子活泛起來。
趙斐拿起銅鑼,輕敲一聲。
接着,他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我這裡有個章程:各行業的股份,按各自去年的銷量排序,安排占比。至于價錢……”
他故意頓了頓,看着衆人緊張的神色,笑了笑:“按起拍價五千兩認購二成股權算,每十分一股權售二百五十兩,諸位覺得如何?”
“趙大人明鑒!就這般定了!”
“這法子公道!真公道!”
“慶功!咱們趕緊簽了契約,去荷月樓慶功!”
午後的風,吹出绯綢紅浪,像是也在點頭稱是。
……
夕陽斜照,院子裡,人聲漸散。
趙斐看着衆人背影三三兩兩走遠,消失在影壁後頭,他笑着舒了口氣。
“昆玉,”他心裡念叨着,“希望我沒讓你的心血白費吧。”
……
栖雲雅閣。
走廊上,趙斐的青袍被穿堂風吹得飄起。
他心裡想着明桂枝,不禁嘴角噙笑,一邊琢磨如何說出今日喜訊,一邊想象“他”的回應。
“他”或許松一口氣,眉眼彎彎,像春日裡的桃花。
又或者,會怨他下了藥讓“他”昏睡,緻使“他”錯過今日的好戲?
思緒萬千間,嘴角愈發上揚,步子愈輕。
卻忽然,一道綠影沖到他身前,快得像閃電劈開夜色。
趙斐猝不及防,臉上“啪”的一聲,火辣辣地疼。
他愣住,定睛一看,是關倩兮。她綠裙飄動,眼睛紅腫,淚痕未幹。
“你!”關倩兮怒道,嗓音沙啞,“我翻過藥渣,你在明郎的藥裡下了酸棗仁?是不是!”
趙斐捂着臉,怔怔道:“是……”
心口悶悶的。
關倩兮瞪着他,淚珠滾落,啞聲道:“你很聰明?多管閑事!我給她下了蒙汗藥,再加上你的酸棗仁,他昏睡到現在都未醒!”
“你也下了蒙汗藥?”趙斐愣住,腦子嗡嗡作響。
關倩兮一怔:“什麼叫‘也’下了?你也下了蒙汗藥?”
話音未落,身後“咣”一聲響。
兩人回首,隻見方靖跌了湯藥。
藥碗碎地,湯汁濺開,熱氣騰騰。
方靖站在那兒,愣愣地問:“你們……也下了蒙汗藥?”
趙斐和關倩兮第一次如此默契,異口同聲。
“‘也’?”
方靖歎了口氣,彎腰撿起碎片,低聲道:“唉……我也下了蒙汗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