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栖雲雅閣剛點上燈。
檀木案上散着幾冊賬簿,墨迹未幹。
明桂枝捏着一張“計劃書”輕輕呵氣。
趙斐坐她對面,将寫滿數字的紙箋對折收好。這大食數字确實便利,連他也沾染這習慣。
“昆玉。”
他忽然喚她,聲音微沉。
“那老賬房開罪的達·伽馬,究竟什麼來路?”
話問得輕巧,卻帶着試探。
這名字陌生得很,偏生“他”喚得像舊相識。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明桂枝眼波微轉,學他詐易亞旻的腔調:“太府寺已經收到信了!”
又似笑非笑睨他:“你倒來問我?”
三分正經,七分戲谑。
趙斐一怔,随即失笑。
燭光下,“他”睫毛如蝶翼微顫,害他的心也輕輕抖一下。
“誰叫你們市舶司消息更靈通呢。”他笑着搖頭。
語氣裡摻着無可奈何的縱容。
“這不,你還未上任,密函倒先遞到了?"
四目相對,俱是了然。
明桂枝替他斟茶。
茶湯傾瀉,白霧袅袅。
她忽道:“若有一日,你我在這官場混不下去了,不如搭個戲班?”
“哦?”
“你演那端方君子,我扮市井滑頭,總餓不死。”
明桂枝歪着頭朝他笑。
趙斐竟真想起《梁祝》的戲文。
“他”着儒生巾,他扮羅裙女……
雙雙化蝶,永不分離。
“打住!”趙斐别過臉,佯裝不屑:“我在太府寺做得好好的——”話到一半,倏而斂起笑意,正色道:“不過,你倒未必。”
明桂枝挑眉:“為什麼?”
“杭州知府傅融,”趙斐皺眉,“他不是個好相與的。”
“橫豎井水不犯河水。”
“各處市舶司,皆歸行省管轄。”
明桂枝給他遞茶:“他是我頂頭上司?”
“嗯。”
“奸猾之輩?”
“恰恰相反,”趙斐抿茶,“是鐵面巡撫,許全怡的案子便是他揭的。”
“巧了不是?”明桂枝笑眼彎彎:“我這般剛正不阿,定與他投緣。”
趙斐不置可否,“說說那些蒲都麗家人吧,達·伽馬是何人?”
明桂枝笑而不語,指尖敲着杯壁,像是在盤算什麼。燭光映她臉上,襯得眉眼如畫,卻又透着幾分精明。
趙斐一時晃神。
管他什麼弗朗機人、蒲都麗家人,什麼達·伽馬、傅融。
此刻都抵不過燈下這一抹影。
……
夜色如墨,邗江錦閣燈盞悠悠。
蒲承澤剛吩咐船務師爺去尋托梅·皮列士,一轉頭,便見易亞旻臉色蒼白如紙。
易亞旻那鷹鈎鼻本又高又尖,平日裡顯得他滿懷心思。
如今他還苦着一張臉,鼻子在燭光下投出鋒利陰影,更顯愁雲黯淡。
“喂,老易。”
蒲承澤執起茶壺,茶湯劃出道弧,穩穩落入盞中,“喝口茶,定定驚。”
易亞旻雙手捧盞,指尖微顫,“蒲爺,看在我這幾年對您忠心不二,沒功勞也有苦勞……替我求求明大人!”他眼神閃爍不定,“若我落到達·伽馬手裡,怕是要碎屍萬段……”
“哈哈哈!” 蒲承澤朗聲大笑,一掌拍他肩上,“老易,不,以撒,我當是什麼大事!”
“蒲、蒲爺!”
“你也是在波斯灣見過風浪的人,怎的,被他們倆小後生唬住了?”
“唬?”易亞旻眼睛一亮,像溺水的抓住浮木:“……他們詐我的?”
蒲承澤慢條斯理轉扳指:“若真有通緝令,官兵早圍了你,哪容你優哉悠哉的,在邗江錦閣品我的信陽毛尖?”
可易亞旻仍不安。
方才,在栖雲雅閣裡,明桂枝分明叫人帶了他出去,隻留蒲承澤與他倆密談。還意味深長瞥了他一眼。
不知他們商量了什麼。
會不會……欲擒故縱?
“好了。”蒲承澤自顧自添茶,“與你交個底,明大人想與那些蒲都麗家人合作。”
“哐當!”
易亞旻猛站起,碰跌杯盞:“他要拿我納投名狀!”
蒲承澤大笑:“以撒,你連‘投名狀’都懂?學得很快嘛!”搖搖頭,語氣笃定,“明大人親口承諾,保你平安。”
“代價呢?”易亞旻聲音發緊。
“明大人有項極重要的大計,要用你算賬的手藝。”
恰窗外更鼓驟響,易亞旻吓得一顫。
“這些都是後話,眼下最要緊的……”蒲承澤長長歎氣:“是找到托梅·皮列士。”他輕叩案幾,聲聲如催,“明大人千叮萬囑要找到此人,不容有失。”
……
蒲承澤身後有道繡着石榴的屏風。
屏風後其實另有一桌。
坐的是雲绡閣東家盧景愉,與玉瓷軒東家梁厚。
二人正低聲商量在杭州布局分鋪的事。
屏風另一側傳來蒲承澤的朗笑,那二人本不當一回事,可是不一會兒,卻聽得他道:“明大人有大計劃……要用你算賬的手藝……”
盧景愉手一頓,茶湯微漾。
“明大人有大計劃?”聲量壓下:“怎的隻告訴他一個?”
梁厚擠眉弄眼,低聲戲谑:“呀,人家可是明大人的‘舅丈人’。”
“呵。”盧景愉輕哼。
他心道:一個連妾都不是的外室,和她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也就他個番商拉得下臉,認親認戚。
梁厚笑得促狹:“不甘心?你也找個外甥女送去呗。”
屏風後又飄來一句“托梅·皮列士”,又道是明大人千叮萬囑要找。
“什麼美、什麼麗的,”盧景愉皺眉:“是什麼人?”
“既美又麗,自然是女人。”梁厚不假思索。
“既美又麗……還是明大人千叮萬囑要找的?”
“不用說,必定傾國傾城。”
正說着,屏風突然移開。蒲承澤探出身,熱情招呼:“我說聲音如此熟悉,原來是二位!”
蒲承澤入到他們這邊,三人重新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