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瘦西湖畔酒旗招展,燈火次第亮起。
照得水面金紅一片。
明桂枝對鏡卸冠,倦色掩不住,嘴裡卻哼着不知名小調。
“興緻很好?”
關倩兮從屏風後轉出來,手指一挑,勾住她腰間玉帶。
害明桂枝圓袍滑落半寸。
“那幾個番邦女子,”她問,“你如何安置?”
明桂枝失笑。
她知道,關倩兮會忍不住問出口,大約心裡早演完一整出戲。
“按原計劃。”她答得幹脆,“都帶去杭州。藍月兒性子活絡,讓她管鋪面。”又補一句,“不過,我心裡最屬意的是你。”
關倩兮綠眸微閃。
明桂枝恭維她:“倩娘精明能幹,膽大又心細,一定能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口甜舌滑。”
“真心話。選藍月兒,是退而求其次。”
“哼,”關倩兮冷笑,“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留在‘明大人’身邊。”
明桂枝搖頭。
“我同她們說清楚,内宅她們不許進,鋪面我不踏足。若想攀高枝,最好留在揚州。”
她擡眼,直視關倩兮:“可我與趙斐再三确認,她們都甯願去杭州,堂堂正正試衣裳,不願做人玩物。”
關倩兮笑意一滞。
“她們若有選擇……”明桂枝蹙眉,“誰願意以色侍人?”
關倩兮怔住。
窗邊燈火映在她側臉,明明滅滅。
“我知道,”明桂枝定定看她:“你也不想。”
聲音又輕、又柔。
像揚州夜霧。
關倩兮驟然失神。
她記得!
明桂枝她竟然記得。
在徐州出發那天,她在甲闆上與趙斐争吵。
——“我以色事人,也是因為時運不濟!”
她是這麼說的。
當時那個黑面神怎麼說?
哦,對了。
他說:“我要是你,我就不會淪落到以色事人的地步!”
一想到這,關倩兮仍氣不過,不自覺攥緊明桂枝衣袖。
但轉念一想,明桂枝竟記得她無心的一句話,察覺她内心介懷……
關倩兮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碎開。
心底冰殼“咔”一聲裂出道縫。
露出裡頭鮮紅的血肉。
全是柔軟的、脆弱的情愫。
她摟住明桂枝:“是為我籌劃的?”
“嗯?”
“你是為了我,才想要安置她們,對不對?”她問得急,語氣似追讨債務。
“為你,為她們……”
明桂枝眸底映照窗外燈火,粼粼的,燦燦的。
她笑道:“說到底,是為‘我們’。”
“我們?”
“為我們女子。”她松開關倩兮的手,認真道:“女子要自立,能自己賺錢是首要的。”
“什麼?”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關倩兮再次抱緊她,綠眼睛濕漉漉。
“我不聽你的大道理,”她将頭埋進明桂枝肩膀:“說,你說你隻說為我,我便應你。”
明桂枝笑着搖頭。
“好,”她妥協:“隻為你。”
須臾靜默。
關倩兮莫名鼻頭一酸。
“如果……”她哽咽:“如果我娘親能遇到你,該多好。”
“什麼?”
關倩兮沒有答她。
她在心中默默想。
如果,當年她娘是被送給明桂枝,那……
那她娘可以堂堂正正做工,可以自食其力。
可以攢一筆錢……
有朝一日,遇到心儀的人,她娘就可以自己做主,成家、相夫教子。
然後,她會有疼她的父親。
有相親相愛的父母……
她從來隻知道——這世道,女子的命運,不過是從一個金絲籠,換到另一個金絲籠。
但是,明桂枝為她展示了另一種活法。
告訴她,鳥兒可以不關在籠裡。
淚珠滾落,她伏在明桂枝肩頭抽泣,像個無助的孩子。
明桂枝輕拍她背脊:“想娘親了?”
關倩兮哭着點頭。
“她們……”明桂枝摟着她,柔聲說:“和你娘當年一樣的。”
“我知道。”
“對她們好一點?”
“好。”
……
廊下,燈影昏黃。
趙斐與方靖作别,正要回房。
轉身時,撞見丫鬟春桃端着藥碗碎步而過。
“明大人的藥?”他攔下問。
昆玉又病了?
趙斐心頭立時緊了緊。
“不是,”春桃手一抖,藥汁險些潑出:“啊,是,是!是明大人的安神湯。”
趙斐挑眉。
那藥味裡帶甜,還有當歸的味道。
分明是女子的藥方。
小丫鬟為何說謊?
有可疑。
“去吧。”
他側身讓過,待春桃走遠,轉頭對侍墨低聲道:“去翻那妖婦的藥渣。”
……
京城,皇宮勤政殿。
酉時的暮光最喧嚣,斜劈進殿内,映得滿案奏折金燦燦。
盛湛密密翻動紙頁,一頁又一頁。
寂靜中,“莎莎”聲格外清晰。
他一目十行,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卻渾然不覺。
老皇帝歪在龍椅上看他,嘴角浮笑,仿佛毒蛇随時吐信。
“讀完了?”
“是。”
“看出什麼?”老皇帝把玩着手中虎符。銅鏽青灰色,剩斑駁金光。
盛湛聞聲擡頭,眼底血絲分明。
“楊諾……”他深深吸一口氣:“靖逆将軍楊諾,他本應鎮守瓜州,卻強攻亦力把裡的阿克塞城,”聲音一下子拔高:“是他!延誤馳援明世禮!”
老皇帝眸子渾濁,此刻閃過一抹光。
“皇祖父!”盛湛撲通跪地:“舅舅是被他連累的!”
“你怎曉得?”
盛湛起身,自奏折堆裡飛快翻找,抽出兩封。
“這一封,寫于去歲十一月,是楊諾密奏,他說,阿克塞城在他圍攻之下,将領兀慎打兒不敵,于‘十月初二’偕同親信數人棄城出逃……”
“哦?”
“然而,他今年的密函,卻寫兀慎打兒‘九月初二’出逃。”盛湛舉起另一封奏折。
“小小謬誤,”老皇帝不以為然:“不足為據。”
“不!”盛湛又展平另一份密折:“據哈密衛的茶馬司密報:楊諾于去歲九月中旬即調動大量糧草,瓜州糧道官的記錄亦能佐證,時間吻合……兀慎打兒九月出逃才是真實。”
“又如何?”
“監軍禦史的折子寫得明白,舅舅原定去歲年底突襲鞑靼的巴彥淖爾,并與楊諾約定夾攻,阿克塞城相距巴彥淖爾不遠,楊諾何須九月就調動糧草?”
“依你所見?”
盛湛直視老皇帝,聲音越來越冷:“楊諾貪功冒進,執意強攻阿克塞城,卻不慎讓兀慎打兒跑了,隻得調動糧草、兵馬去追。”
“嗯。”
“勞師動衆至此,逃掉的豈止幾個親兵?”
殿内沒有半絲風。
盛湛覺得又悶、又熱。
又慌。
老皇帝摩挲虎符:“所以?”
“哪裡是什麼小股潰逃?兀慎打兒,他……”
悶氣促上來,盛湛長長呼一口氣。
但這口氣堵得太深。
壓得太重。
怎也吐不盡。
“是全軍轉移!”
他說得一字一頓,好似要藉此呻出怨苦。
“兀慎打兒全軍到巴彥淖爾,與鞑靼軍夾攻舅舅,緻使他腹背受敵!再者,楊諾的糧草、應援遲遲未到……”
“就憑一個日期,與兩封密折?”老皇帝慢條斯理:“楊諾乃三萬大軍的主将,澈之,你是否妄斷?”
盛湛不語,隻是将案上奏折一一攤開。
殿裡不知何時已點了燈。
燭火搖曳,映得他眸子忽明忽暗。
“人性,盡在枝節處。”
他迎上老皇帝的審視,墨眸清明如鏡。
“人都是自私的。”盛湛聲聲朗然,“監軍要軍功,糧官要油水,連驿丞都想着多報幾匹死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