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真相,全部藏在字裡行間。”
盛湛叩在剛剛那些奏折的存疑處。
“何時、何地、何人,反複比對,相互佐證……”他頓了頓,“若一時看不透,不妨一等……再等等。”
“等什麼?”
“等他露餡,瞞得一時,瞞不了一世。”
虎符在老皇帝掌心一頓。
“那你說說,楊諾為何冒進?”
盛湛抽出一本羊皮封面的函信。
“鞑靼汗孛兒隻斤來函,落款為今年二月初四,二月中旬送抵京城……”
盛湛聲音忽而低沉,恨意難掩。
“他要求開放邊市,辭措倨傲。”
“嗯?”
“舅舅失蹤的消息三月才傳回京城,鞑靼汗寫這封信的時候,戰局未定,若然舅舅攻陷巴彥淖爾,該是我們叫他割地賠城才是……二月就敢要邊市?”
他擡眼。
“孛兒隻斤早知舅舅必敗。”
沉默片刻,老皇帝終于笑了,從懷裡掏出密函,“啪”一聲擲案上。
“駐鞑靼使君的密函,前日才送到朕手中。”
盛湛展開信箋,墨迹猶新。
赫然寫了孛兒隻斤與亦力把裡汗王結盟的事。
老皇帝聲音沙啞:“鞑靼與亦力把裡去歲年中結盟,孛兒隻斤、沙亦即,這兩人稱兄道弟。”他冷笑,“什麼部族内讧,什麼盟友反目……請君入甕罷了。”
“反間計。”盛湛合上密函,指節發白:“楊諾中計,所以冒險強攻阿克塞城。”
最後一縷天光散去。
晚色沉沉壓下來。
偌大的勤政殿,隻餘眼前三兩盞燭火。
橫亘祖孫二人間的,是良久沉默。
盛湛張了張嘴,然後閉上。幾番欲言又止。
“想為明家翻案?”老皇帝先開口。
“孫兒……”
“朕知道,是你救走他兒子。”聲音沉沉,像鈍刀刮磨石。
盛湛跪地叩首,須臾,額心滲血。
“舅舅于孫兒有恩,明桂枝是舅舅唯一至親,孫兒……于心不忍。”
“起來罷。”老皇帝歎氣:“朕本意……不過是要取明世禮的密函……”
他咳了幾聲。
“底下人辦事,總愛自作聰明。”
盛湛稍稍放松,才察覺中衣已被冷汗濕透。
“明桂枝,那孩子絕頂聰明。”老皇帝莫名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能看破其中關竅的,這世上……”他伸出三根手指,“不過三人。”
盛湛怔住。
“朕,他,”手指指向盛湛:“還有你。”
殿外陣陣嗚咽。
是雨前風。
“三皇叔、四皇叔……”盛湛瞳孔一縮:“他們不知道?”
“是呢,”老皇帝悠悠啜茶:“朕的好兒子,一個掌天機府,一個掌戶部,奏折、密函經他們的手,”他輕笑,“偏偏都沒看出端倪。”
“興許兩位皇叔藏拙。”盛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是孫兒太較真。”
老皇帝聞言咧嘴,笑得陰森:“朕的兒子,朕最清楚。”
盛湛知道他要發火,低頭垂眸。
“一個仗着朕的勢,籍替朕辦事,專會排除異己!”老皇帝笑得咳起來:“另一個更妙,把戶部當作他家銀莊,一心一意摟錢!”
茶盞一頓,潑密信半濕。
盛湛默默盯自己身影,指尖不住摩挲袖口。
“轟隆!”
窗外炸響驚雷。
一個激進的念頭劈入他腦裡。
随雷電火光而來,劈出猛烈火花。
渾身一僵,耳畔嗡嗡作響。
他心髒在胸腔橫沖直撞,如脫缰野馬。
“廢物,這兩個廢物!”
瓷盞砸烏金磚上。
“呯嘭”一響,碎得驚天動地。
“朽木難雕,”老皇帝厲喝:“頑石不可琢!”
“孫兒願為皇祖父分憂。”
老皇帝霎時回眸。
“孫兒……”盛湛蓦然擡頭,兩步走到案前。
“皇祖父的密折制度,妙到毫巅!”
“哦?”
“将領、參贊、監軍、糧道官……”盛湛一一細數,“朝中官員不分高低,人人都能暗中上奏。”
燭火映得他眸子發亮:“借力打力,既讓官員們互相監察,也能窺視全局。”
殿外,雨漸密。
老皇帝斂神看他。
燭火搖曳,将盛湛影子拉得老長。
這刻,他竟不怕了。
真稀奇。
不。
不稀奇。
死這件事,盛湛想過太多次。
太多次。
在明府的地窖裡,在救駕的獵場上。
在壽王府。
在此刻勤政殿。
想象得太多,死狀幾乎成為憶記。
每次回神,還在生。
是僥幸,也是囚禁。
何時死?
怎死?
鸩酒,白绫?
或濺血五步之距?
該躲避,還是面對?
會有喪鐘長鳴,抑或寂寂無聲?
卻此刻——
盛湛攥緊拳頭。
他決意。
至少這一刻,他必不能讓當下落空。
制勝一擊。
要制勝一擊!
就像獵場救駕,他毫不猶豫撲向那枝箭。
他抓住命運的咽喉。
他反殺了命運!
“此制精妙絕倫!”
盛湛喉嚨發燙。
是他的野心如焰,燒得字字生煙。
“叔父們不懂善用,暴殄天物!”
“你懂得用?”老皇帝眯起眼看他:“就憑你?”
盛湛一頓。
卻不過一瞬,他背脊挺得筆直,眼中燃着火:“憑我。”
“你憑什麼?”
“憑我是這世上唯三看破真相的人。”
老皇帝嗤笑一聲:“你算什麼東西……”
盛湛傾身向前,打斷他:“我是石裡藏的玉……”
“你,”老皇帝正要打趣,一擡眸,也被他氣勢懾住:“你……”
“是黃沙中的真金!”
雨,密似水簾。
打在窗棂上,聲聲入耳。
隔了好久,好久,老皇帝才說話。
“也好。”
他聲音本就沉,此刻更啞:“密折之制,原是你父王所設想……”
盛湛指尖一顫。
“如今由你承繼,也全了我與你父王的情分。”
盛湛一下木然。
他又賭赢了。
正要叩首謝恩,老皇帝忽道:“眼下兩樁差事,你選一個。”
“孫兒聽候皇祖父差遣。”
“攻下巴彥淖爾,”老皇帝審視他,目光如炬:“或者,到杭州查清一衆貪腐。”
杭州。
盛湛呼吸一窒。
兩個字如針、似箭,直刺他心尖。
老皇帝催他:“選兵,還是選錢?”
杭州,杭州。
小表妹……
他的小表妹。
黛袍一下浮現在眼前。
心神微漾。
恍惚中,他看見她笑意清淺。
“澈之,巴彥淖爾,還是杭州?”
選杭州。
杭州……
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