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彥淖爾。”
“哦?”
“孫兒選巴彥淖爾。”
殿外,雷鳴雨嚣。
盛湛卻覺得前所未有的甯靜。如風眼中的那一點清明。
很好。他想。
情緒是奢侈的東西,他早該戒掉。
他作了最好的決定。
對他,對小表妹……
都是最好。
老皇帝不屑:“兵比錢重要?”
“是漠北比江南重要。”
“沒有錢,你拿什麼發兵饷?兵無糧饷,焉能守邊!”
“若無居庸關、山海關,” 盛湛眸光如刀:“江南征再多的錢,也是為鞑靼存的。”
老皇帝一時晃神。
這話……在哪裡聽過?
哦。
是他的太子說過。
那年盛瑜站在階下,挺直脊梁說着同樣的話。
亦是如此不容置疑的語氣。
他看着眼前人相似的臉龐,恍惚間,兩個場景隔着時空重疊。
血緣真是奇妙。
連固執都一脈相承。
“巴彥淖爾扼守河套咽喉,控之,可斷鞑靼糧道。”
盛湛說得極流利。
沒有半分遲疑。
邊境的對策,他推演不下百次。
“失之,我軍腹背受敵,遼東之危是前車之鑒!”
字字有聲,萬分笃定。
“巴彥淖爾久攻不下,你可知為何?”老皇帝冷不丁問。
“孫兒知道。永泰十三年,前興慶總兵梁如樟攻下巴彥淖爾,本應安撫百姓,卻因欠饷嘩變,底下士兵屠了半個巴彥淖爾,從此大甯與巴彥淖爾成世仇宿敵。”
“所以,沒有錢,兵刃每時每刻架在你脖子。”老皇帝目光如刀,直刺盛湛。
盛湛忽然笑了。
他笑起來極好看,左頰那道疤像月牙般彎起,卻莫名讓人脊背發涼。
“孫兒更知道,當年的欠饷……”他斂目沉聲,“皆因江南鹽商扣發三十萬兩'平虜捐'。”
老皇帝枯指摩挲虎符,沉默許久。
“不錯。”
“梁将軍三次上奏,最後隻得向晉商借貸,月息五分……皇祖父!這,才是嘩變的火種!”
殿内靜得可怕。
老皇帝望着案上堆疊的奏折、密報,無端覺得疲憊。
多少年了?
這些把戲從未變過。
江南的銀子,邊關的血。
朝堂上的刀光劍影。
他揉了揉太陽穴,長長歎氣。
盛湛第一次看到這高高在上的君王頹然。
但,他也隻能靜靜等着。
雨聲裡,他聽見自己的心跳。
一下,兩下。
重得像漠北的軍鼓。
“皇祖父……”盛湛深深吸一道氣,扶着案邊,凝視老皇帝:“鞑靼敢鐵騎南下,江浙豪商難不成也敢兵甲進京,也敢‘清君側’?”
老皇帝搖頭失笑:“是呢,孰輕孰重。”
祖孫相視一眼。
盛湛嘴角微揚,似挑釁:“他們若敢‘清君側’,正好,抄斬一批,發足兵饷!”
“站近些。”
老皇帝靠回椅背,朝盛湛招手。
盛湛走近老皇帝身邊。
這不是金銮殿,所以皇帝身下并非龍椅。
但金絲楠木映着燭光,雕龍刻鳳,照樣泛着冷硬的權勢光澤。
如此靠近銮座,盛湛刹那失神。
“說說你的想法。”老皇帝道。
“巴彥淖爾,攻下巴彥淖爾就夠。”
“然後?”
“議和。”
老皇帝挑眉:“不乘勝追擊?”
“漠北太大,吞不下。”盛湛淡淡道:“等他們自己送上門。”
“攻下巴彥淖爾,要他們割哪塊地?”
“不割。”盛湛擡眉。
“不割?”
“邊市全開,設十八處茶馬司,九邊重鎮各設兩處。”
老皇帝輕輕抽氣,轉瞬失笑。
“接着說!”
“往後,九邊十八處茶馬司,所有貨物,統統以白銀交易!”
“呵,呵呵!”老皇帝低笑出聲:“妙!”
“兩年前,九邊隻得薊州鎮重開茶馬互市,當年便增稅銀十二萬兩……”
這數目,盛湛去歲聽明世禮說過,印象極深。
“況且,鞑靼人隻要粗茶碎磚……”
“鞑靼蠻夷,吃不得細糠。”
“讓他們吃又何妨?”盛湛冷笑,“孫兒要賣的是蘇州綢、景德瓷、武夷茶,價翻十倍!讓鞑靼貴族穿江南絲綢、用龍泉青瓷……”
“哦?”老皇帝盯着他問:“你有後手?”
“有!”
“快說!”
“不出三年,他們白銀必耗盡!但彼時,鞑靼全境早已以白銀買賣。”
盛湛墨眸熠熠泛光:“此際,我們揮軍北上,兵臨城下,推行‘大甯寶鈔’,一兩白銀換一兩寶鈔!”
“好!”
老皇帝猛拍桌案,笑逐顔開。
“澈之,此計好極!沿海那幫腌臜貨怎麼放大甯的血……”
盛湛也朝他笑,眼底卻無溫度。
老皇帝一愣。
這孫子像極了他年輕時的模樣。
笑得亦有他七八分陰森。
“我們,就怎麼放鞑靼的血。”盛湛冷冷道。
每一字都帶着莫名凜冽。
……
杭州,知府官邸庭院。
夜涼。
羅漢松影婆娑,風中輕擺。
竹葉斑駁,漏清冷月光。
傅融獨坐涼亭,自斟自飲。
一伸手,内襯補丁不經意翻出,格外刺眼。
長嗟,短歎。
“老爺,何事憂愁?”
清脆聲線響起,傅融一擡眼,見是妻子梁氏,神色柔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