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天剛泛青。
客房窗棂凝結薄露。
風鈴叮一聲,懶洋洋的,敷衍得很。
明桂枝已穿戴齊整,對鏡整冠。不急不緩,從容利落。
關倩兮站她身後,捏着犀角梳,遲遲沒動。
往日這時候,她早該纏上去替她梳發,說俏皮話,或故意把衣帶系得松些,摟着明桂枝的脖子蹭,好叫門外的人瞧見。
若那黑面神恰好路過,更好,添幾句暧昧言語,看他臉色發青,她能樂得多吃半碗飯。
可今日,關倩兮隻是站着,輕拂明桂枝衣領,撫平一道根本不存在的褶皺。
明桂枝從鏡中瞧她,笑道:“你今天好安靜。”
關倩兮手指一頓。
莫名地,嫡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比畫眉還聒噪。”
那時她還小,愛吱吱喳喳纏着人說話。嫡母這句,她隻當是誇獎。
後來,嫡母病重,她終于學會安靜,不哭不鬧,換來一句“總算懂事了”的歎息。
不在乎,所以放縱,所以肆無忌憚。
那她如今……為何束手束腳。
什麼東西變了?
關倩兮心裡塞了團亂絲,越理越纏。
明桂枝見她出神,也不多問,隻笑着拍了拍她手,轉身往外走。
關倩兮望着她背影,胸口忽然空落,仿佛被抽走一根弦。
她快走兩步追上去,從背後一把抱住明桂枝,臉貼在她黛袍上,嗅她淡淡的墨香和晨露氣息。
明桂枝被她抱得一怔,側頭問:“怎麼了?”
“沒什麼……舍不得你。”
“傻子,我中午就回來。”明桂枝失笑,擡手揉她發頂。
關倩兮沒應聲,隻是悄悄收緊了手臂,又很快松開。
她看着明桂枝背影消失在回廊轉角,才輕輕歎氣。
指尖撫上臉頰,還沾着那人衣料的體溫。
她不明白。
明明,喜歡是張牙舞爪地要人看見。
究竟是什麼,讓她連觸碰都小心翼翼?
……
趙斐在廊下轉角站了半宿。
天快亮時,露水濕透他靴面。
他原本想了一肚子話,要同明桂枝說。
可等那人從房裡出來,臉上帶着融融笑意,那一瞬,趙斐又覺得沒意思了。
那妖婦從後面抱住“他”,哀怨纏綿的,低聲說了句什麼。
他看到明桂枝柔柔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這才轉身往外走。
“這麼高興?”趙斐問。
“倩娘答應了,她幫忙打理顔玉莊的女裝鋪子。”
“就為這個?”
“自然。”明桂枝眸子亮晶晶的,“可喜可賀。”
趙斐沒接話。他看着“他”彎着杏眼笑,忽覺得晨風有點冷。
二人并肩而行,有一句沒一句搭着話。
聊些什麼,趙斐沒記入心裡。
不知不覺間,街邊的鋪子已掠過七八家。
晨間露水漸幹,日頭爬上牆。
雲绡閣的掌櫃說,東家盧景愉幾日前就動身去了杭州。
“怪了,”明桂枝數着銀票,“盧景愉,還有梁厚、姚仲德這幾位,怎麼一個二個都急着往杭州跑?”
趙斐心不在焉:“許是被你那‘大型購物中心’的宏圖打動。”
“本想把藍月兒她們的贖身錢還了,”明桂枝歎氣:“眼下,隻得到杭州再找他們。”
“你安置她們做試衣員,”趙斐突然問,“是……為了那妖婦?”
“倩娘。”
“嗯?”
明桂枝執意糾正:“她有名有姓,你别老喊人家‘妖婦’。”
趙斐愣在原地。
巷口的豆漿攤剛支起來,熱氣騰騰。
明桂枝走到攤檔旁,一側首,才發現趙斐沒跟上。
“允書,我請你喝豆漿?”她回頭喚他。
“不,你先回,”趙斐擺擺手,“我還有些事。”
他轉身就走,衣角帶風。飛羽追上來要跟,被他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
杭州太白樓。酉時。
夕陽斜照,滿湖碎金。
窗邊一桌兩椅,鹽水花生、涼拌黃瓜、腌橄榄。
黃酒冒着熱氣。
傅融抿了一口就皺眉。
歎氣。
又複歎氣。
“大人愁什麼?”韓恕捏着花生問。
“他是被構陷的……”傅融盯着酒杯,再歎一聲:“是造謠,對吧?”
“誰?”
“明桂枝。”
“明桂枝?”
“守一兄如此風骨,”傅融口中喃喃,仿佛自語:“他的孫子怎會是壞人?”
“……守一?”
“嗯,明之萬大人。”
傅融回神,語氣裡多了一絲感慨:“他風高亮節,後人定不會壞。”
韓恕差點掉了花生:“您……與明之萬有故?”
“何止。”聲音無端輕下去
傅融眸色一沉,悠悠墜進舊時光。
妻子總醋他叨念明之萬的好,殊不知初交手時,他恨不能掐死那個纨绔。
三十多年光陰,不過彈指。
恍惚間,又見那人玩世不恭的笑眼。
那年,他二十四,明之萬二十五。
都是利刃出鞘的年紀。
亮的紮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