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甯永泰三年,開封水患。
雨下了整個月,河水漫堤,城内城外一片水汪汪。
災民哭嚎聲震天。
隐隐有流民暴動的風聲。
朝廷派了明之萬來查赈災賬目。
這人官拜大理寺少卿,五品的銜。傅融時任濟南推官,被臨時調來襄理協助。
六月初八。
暴雨初歇,炎陽猛照。
傅融站在府衙檐下等人。
日頭毒得很,曬得青磚地發燙。
他一身靛藍官服洗得發白,袖口還沾着墨漬。
明之萬來了。
绛紅官袍上金線滾邊,雲紋晃眼,腰間玉佩叮當作響。
傅融剛要見禮,那人先笑了。
“我記得你,第四名那個……”說着,蹙眉思索:“你姓符,還是姓古?”
“下官傅融。”
是的,他們是同一榜的進士。
在永泰元年殿試,二人碰過面。
唉,誰叫人家是狀元呢,哪個姓名都可以不記。
但他們這些手下敗将,一輩子忘不了他明之萬的名字。
“我最記得你,”明之萬朗笑,“他們說你比探花還俊。”
那人不笑時冷冽,可一笑起來,如驕陽、勝烈日。
看得傅融無故分心。
“不過,最俊的是我。”明之萬笑着補了一句。
傅融皺眉。
他不懂明之萬在驕傲什麼。
男人最無用的就是這張臉,他想。
……
悅來居的宴席擺了三桌。
燈火通明,夥計忙碌穿梭,雅間觥籌交錯。
傅融眉頭微皺,他記挂災情,但明之萬應約赴宴,他不得不随行。
開封知府熊恪恭忙着布菜,明之萬猛灌一口酒,拍案歎:“老熊,這什麼酒?醇而不烈,回味悠長!好酒!”
熊恪恭陪笑:“明大人,此乃開封最好的酒,名喚‘醉翁釀’。”
“好酒,好名字!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又問:“什麼價?我運一批到京城去。”
熊恪恭手一揮:“明大人喜歡,下官孝敬便是。”
“笑話!”明之萬挑眉,“我明家缺這點酒錢?”
轉頭喚來掌櫃。
掌櫃忽被明家的侍從領進來,戰戰兢兢:“三十……”見熊知府瞪眼,忙改口:“不,十五!十五兩一埕。”
明之萬捏着酒杯問:“用的糯米?”
“此‘醉仙釀’每斤需大米三斤、糯米二斤釀制,窖藏三年方成。”熊恪恭如數家珍。
“好,不錯!”明之萬點頭,狀似随意:“捎上二十埕回京吧。”
傅融擱下筷子,試圖插話:“大人,下官沿途看見百姓面黃肌瘦,若不速決——”
“這鲈魚蒸老了。”明之萬戳着魚眼,“掌櫃的,這鲈魚什麼價錢?”
“五、不,二兩……”掌櫃看向熊恪恭,支支吾吾。
明之萬一拍桌:“老實說!”
“五兩銀。”掌櫃吓得一愣。
明之萬冷嗤一聲:“五兩銀的魚,也能入口?”又睨熊恪恭一眼:“喂,老熊,怎麼說,爺我也是欽差,你拿三五兩的魚蝦來招呼我?”
熊恪恭汗如雨下。
明之萬再拍桌:“你們開封就這樣待客?”他又翻那雞鴨肉:“這雞也老,鴨也糙,什麼價錢的貨色?”
擡眼看向掌櫃。
掌櫃吓得脫口說了實話:“雞二兩一隻,鴨一兩五百文一隻。”
“好啊,老熊,”明之萬哼一聲,“淨是些便宜貨,你當我叫花子?”空氣瞬間冷凝。
“換菜,趕緊的!”
熊恪恭高聲吩咐掌櫃,完了抹把冷汗。
他心裡直犯嘀咕。
這災荒時節,他還特意囑咐廚房:魚要新鮮,雞要肥嫩,雖不能太寒酸,卻萬萬不能太招搖。
誰知道這位明大人是個混不吝的主兒?
早知如此,該把海參鮑魚、山珍野味全都端上來!
橫豎都是貪,何不吃個痛快?
“呐呐,老熊,今晚的姑娘,你可别糊弄我,”明之萬陰着臉對熊恪恭說:“你聽好,爺我要雛兒,越嫩越好,别壞我興緻啊!”
傅融霍然站起,椅子腿刮着磚地,發出老鸹叫似的聲響。
“水患未退,餓殍遍地,大人隻知享樂,下官無顔共事!”
言罷拂袖離席,步履決然。
“掃興!”
明之萬翻他一個白眼。
熊恪恭試探問道:“明大人,這……”
“話不投機,他走開正好!”明之萬斟滿酒:“老熊,咱們接着聊。”
……
夜色如墨,欽差的臨時官邸極靜,隻聽到燭火輕響。
傅融盯着賬簿,燭光晃晃悠悠,映得墨字模糊又刺眼。
這賬目過分幹淨,似新漿的布,連個線頭都找不着。
他靠在椅背上,揉着酸脹的眼角,心裡沉甸甸。
自打他踏進開封,滿眼都是瘦得皮包骨的饑民……赈災糧卻像憑空蒸發了。賬上沒有,地裡沒有,百姓口裡沒有。
連個影子都抓不住。
窗外窸窣,有細碎腳步聲。
傅融心裡一跳,不由掀簾窺看。
月光下,熊府家丁領着兩個瘦小身影,往明之萬房裡去。
不過十一二歲的丫頭,年紀小得可憐,步子踉踉跄跄,低着頭,大概剛從人伢子手裡買來的,怯生生的,連大氣都不敢出。
傅融手一抖,簾子“唰”地落下。
他站在原地,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畜生!”
這兩字從胸腔裡硬擠出來,帶着灼人怒意。
他轉過身,盯着那本賬簿,燭光跳了跳,在嘲笑什麼?
外頭風還在吹,涼飕飕。
可傅融隻覺得滿腔的血都往頭上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