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下筆,又歎。
第三回擡起又放下,燈芯一蹙,仿佛也怨他躊躇。
“傅凝止,想問便問。”明之萬忽然開口,筆鋒未停。
傅融一怔:“你知道我的字?”
這人“第四名”、“第四名”地喚了好幾天,害他習以為常了。
“自然,”明之萬筆杆輕敲硯台,“畢竟同榜。”
傅融低笑搖頭。
京城梨華會館有個名角兒姜五爺,唱功了得,身段一流,演嶽飛時悲憤交加,扮賈似道恨得人咬牙。
嬉笑怒罵間,裝什麼,似什麼。
可若論粉墨登場的功夫,姜五爺不及眼前人萬一。
傅融點了點蘭陽縣的賬冊:“為何先挑蘭陽?”
明之萬轉着筆杆,狼毫在指尖繞出殘影
“老熊送的那些丫頭,半數是蘭陽的。”
“你!你專要年紀小的,是為了——”
話音戛然而止。
窗外雨聲忽密,燭火在兩人之間跳了跳。
傅融一下想通關節。
這般年歲的女孩,多是新販的人貨。何地最興賣女?自然是餓殍遍野處。
再者,她們年紀小,藏不住事,可問出更多。
茶湯微晃,映出傅融松開的眉心。
他心神一松,長長舒了口氣——明之萬是個好人。
“不然呢?”明之萬朝他眨眼,“你以為我……”
“你……可曾碰過她們?”傅融打斷他。
“傅凝止,你有成見。”明之萬依舊笑得輕浮。
“對你?”
“對字寫得好的人。”
“荒謬!”
“我字寫得好,不代表我和秦桧、老熊就是同類。”
傅融被他氣得失笑。
明之萬起身去翻櫃裡的卷宗。傅融看着他腰間的佩劍分神。
“你那劍……”他不由得探問:“當真是尚方寶劍?”
“不是。”
傅融眉心一蹙。
他其實早看出端倪。
那劍與侍衛佩劍形制無二,不過臨時綴了顆寶珠。
真正教他訝異的,是這人竟坦然認了。
“膽大包天。”
“非尋常事,用非尋常法。”明之萬輕笑。
燭火晃漾,映得他眉眼如畫。
傅融起身,兩步到他跟前。“你就不怕被人告發?”他低聲訝道。
“誰告發?”明之萬似聽了個笑話:“莫鴻?尉氏縣的餘榕謙,還是熊恪恭?”
“那你卷宗如何寫?”傅融逼近半步:“寫莫鴻、餘榕謙兩人自刎身亡?”
“傅大人肯替我作僞?”明之萬一下執他手:“明某感激不盡。”
傅融甩開他:“且慢!”
那個“慢”字懸在半空。他久久遲疑……
作僞,誠然有違他本心。
但莫鴻、餘榕謙難道不是罪該千刀萬剮,死有餘辜?
卻不過……這兩狗官再該死,也該律法來制裁他們,怎能先斬後奏?明之萬如此行徑,分明視《大甯律》為無物。
話又說回來,若真的依足規程,那兩人本就官官相護,保不準反咬一口?
傅融還在天人交戰,明之萬突然拍他肩頭,驚得他脊背繃直。
“傅大人,玩笑罷了。”
驚雷餘韻裡,明之萬的聲線格外清朗。
“如實寫,就寫我用尚方斬馬劍斬的。”
“可那劍!”
“傻子,劍是不是尚方寶劍,還不是聖上一句話的事兒?”
驚雷又落。傅融心頭一震。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還是太嫩了點。
……
太白樓月涼如水。
傅融是被風吹醒的。
“傅大人。”韓恕的聲音像隔了層紗,“子時三刻了。”
涼意滲進夢的餘溫裡。
傅融神色恍惚,閉眼竟瞧見那人執劍立在燭火前,眉梢輕輕挑,笑他迂腐。
“那尚、尚方寶劍是假的……”傅融戳着酒漬斑斑的衣袖,喃喃道:“可、可是,寶珠、寶珠,應該是真的……應該……”
“是是是,劍是假的,”韓恕歎了口氣:“先斬後奏是真的。”他今晚聽傅融翻來覆去說好幾次了。
“他、他,明守一是個大好人,全大理、額,大理寺寺最好……”傅融踉跄撞翻矮幾,“不,全朝廷最好,天下第一好。”
“當然……”韓恕驟然分心。
“他、他在濟南,他救過我……”
“是是是,救命之恩。”
“我、我也救過他!”傅融驟然大聲,俄而低語:“有、有年大理寺走、走水,他!他非要搶什麼賬冊……說有份什麼賬冊,事關、關人命……橫梁一下子……轟一聲,塌、塌下來,是我為他擋的……”
“辛苦你了。”
傅融喋喋不休。
韓恕架着他往外走。
石階沁着夜露。
明月高懸,隐現飛檐鬥拱間。
韓恕仰頭望月,思緒一下墜入那年京郊……
“你以後,叫韓恕。”
那人丢下這句話就走。
月光如刃,割開山林夜色。
他從此有了新生。
……
萬通錢莊,揚州分号。
算盤珠子噼啪作響,在寂靜雅間裡格外刺耳。
幾個賬房算盤撥了又撥,數目點又點。
趙斐的私印被老掌櫃捏在指尖,翻來覆去地看。那印紋上有點芝麻大小的洞,被他放到窗下的陽光裡,審視,再審視。
趙斐倚在太師椅,神色淡淡。
侍墨憋了半天,低聲嘀咕:“主子,這可是您全部活産……”
趙斐眼角一掃,他立刻閉嘴。
半晌,老掌櫃終于擡頭,皺着眉問:“趙大人,真兌現?”
“兌。”
銀票一張一張過大印,看得老掌櫃心驚,眼皮直跳。
萬通錢莊雖是京城寶号,但揚州分号開業至今,頭回見人兌如此大額。
趙斐瞥了眼窗外,柳絮輕揚,他長長歎氣。
還有什麼好考慮?
再遲疑,昆玉那傻子就徹底沒救了。
就十日八日前,那妖婦不過耍些小性子,“他”即郁郁寡歡,窩在船頭吹風半宿。
哦,對,是“他”買顔玉莊前一晚。
一半身價砸下去,隻為博她一笑。
周幽王都不及“他”癡心。
股權招标也是為她。
留下那些番邦女子,還是為她。
他不過喚了聲“妖婦”,“他”竟急了眼!
他趙斐是“他”救命恩人呢!
忘恩負義!
若“他”知道那妖婦想把野種栽給他......
那顆七竅玲珑心,怕不是要碎成渣。
哼,那妖婦橫豎是求财。
趕她走。
如此銀碼,不怕她不心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