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氣凝滞,江風莫名停頓。
官船艙裡極悶,幾乎透不過氣。
燭火慵懶,将幾張面孔映得更顯陰沉。
趙斐左臉從顴骨下方腫起一塊,淤青深得如染了墨。
他繃緊下颌,眼風似冰刃,直刺斜對面的關倩兮。
關倩兮倚着明桂枝坐。
她怒氣難消,大口大口呼吸。一雙綠眸瞪着趙斐,眼中火星四濺,随時要撲過去撕咬他一口。手抱在胸前,指甲掐進绯色披帛,掐得指節泛青。
明桂枝坐在窗邊,魂不守舍望窗外,時不時抿一口茶盞,其實杯中早空了,卻渾然不覺。
“哎,哎,允書,你别動”
方靖發髻都來不及挽,披頭散發,鬓角淩亂。他手裡攥了塊绉帕,裹着剝了殼的熱雞蛋,胡亂在趙斐傷處按揉。
“啧,腫成這樣……咱們後天就到杭州,這副尊容,你如何見西湖娘子?”
趙斐沒應他。
“好,好……也罷,娘子不見,你總要見府衙大人吧?人家看你這淤青,還以為你與人争風吃醋,厮打挨揍呢。”方靖順着他毛捋,繼續唠叨。
趙斐冷冷偏頭一瞥,方靖手腕一抖,雞蛋險些滾落。
“嗨,你們說說,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剛做夢,不,好夢正酣——太白樓的東坡肉肥膩香腴,八寶鴨勾人魂魄,綠茶蝦仁顆顆剔透……正要大快朵頤,就被你們吵醒了,摔碗扔碟的,擾人清夢,擾人清夢!”
他自顧自絮叨,喋喋不休。
方靖猶自絮叨,綿綿的牢騷聲不斷,伴着燭火偶爆的微響,室内氣氛愈發沉郁。
趙斐目光陰鸷,在關與明二人臉上、緊挨的肩臂掠過一轉,眸色沉似深潭。
關倩兮下唇緊咬,似要迸裂。
方靖撓了撓頭,打破這僵勁兒:“允書,你得敷敷,不然明兒腫得沒法見人。”
他把雞蛋遞過去,趙斐沒躲,但也沒接,害他的手尴尬停在半空。
半晌,隻得縮回手,将熱雞蛋草草包在布中焐着。
“咳,咳!”
方靖笑笑,耐着性子哄趙斐道:“允書,你這傷怎來的?……莫非撞了門框?不該呀,”他咂咂嘴,笑着打趣說:“官船的頂,我量過,沒那麼矮。”
除了他,沒有人笑。
也無人接話。
比方才更尴尬。
半晌,趙斐眼神冰錐般,兀自釘牢斜對面的關倩兮。
一聲短促的冷哼,下颔微擡,吐出的字句淬着毒,刮耳。
“被狗咬了。”
“咬你活該!”
關倩兮驟然擊案,一下起身。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趙斐,氣得聲音都在抖:“就該咬死你!趙斐!你竟敢——”
竟敢勾引我的昆玉!
竟敢表白?
不過欲、念罷了,不過是見色起意!
不過求而不得。
他有什麼資格表白!
要不是她及時趕到,正好聽到……指不定,指不定昆玉就被他瞞騙了!
氣煞人也!
這混人!
天知道她多想罵更難聽的,可是……
可是!
這不就在昆玉面前點破他的心思?
他想得美!
關倩兮硬生生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隻從牙縫裡擠出:“趙斐!你個卑鄙小人!龌龊!下作!”
“妖婦,”趙斐不讓她,卻也沒與她謾罵,猶自端坐如磐石,氣勢凜然:“你掌掴朝廷命官,依律當脊杖三十,枷号三日。”
“你下流無恥,枉作朝廷命官!”關倩兮嗤笑,欺近一步,指端幾乎點到他鼻尖。
“打你就打你,還要挑黃道吉日不成?”
艙内火星四濺。
方靖夾在兩人中間,手裡的雞蛋早涼了。他張了張嘴,又閉上。
這架勸不得,勸不得。
城門失火,必定殃及池魚。
“昆玉,”方靖朝明桂枝努嘴:“哎,昆玉!”
看“他”沒有反應,方靖又用胳膊肘輕碰。
明桂枝徒然轉頭,一臉茫然。
“昆玉,你倒是勸勸。”方靖壓低聲音。
“我……”
明桂枝看着眼前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張口想勸,目光不由飄向趙斐。
那人薄唇開合間,她忽又想起那句未完的話……
——若你真喜歡,我也……
趙斐原本想說什麼?
那麼認真、急切的表情。
也怎樣?
我也什麼?
我也服了你?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很好奇那是什麼滋味?
我也……
——“哐”!
擲杯聲再次喚明桂枝回神。
“妖婦,你血口噴人也要有個限度!”趙斐霍然起身,他臉上原就紅腫未消,此刻更添三分猙獰。
“哎喲喲!趙大人好大的官威,哼,可惜全用在恐吓良家女子上。”
“良家女子!你是良家女子?”趙斐冷笑,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嚣張跋扈,貪慕虛榮,你扪心自問己,你配不配得上昆玉?”
“我若貪慕虛榮,早拿你的臭錢走人。”關倩兮翻他一個白眼。
“你嫌銀碼不夠!”
“陰險小人!”她尖聲罵他,“趙斐,你自己掰掰指頭算算,你暗中作梗多少次,想挑撥、拆散我與昆玉?”
“我哪次成功了?”
趙斐被戳破痛處,此際狼狽與怒火迸發,口不擇言。
“你如此清楚我手段,可見你也不幹淨,你也陰險!”
“哦喲,大夥兒看看,瞧瞧!”關倩兮唇角一勾,得意道:“有人哪,鬼拍後腦勺——不打自招了!”
“你!”
“你自己也承認了對吧,陰險小人!”
趙斐面色一僵,自知失言,卻仍冷冷道:“彼此彼此。”
“别,什麼‘彼此彼此’?”關倩兮譏诮道:“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趙大人更勝一籌!滿口仁義道德,骨子裡……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