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了閃回,再談起往事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施也起先有心阻止,但郎月慈的狀态尚可,再加上是他主動提起,施也于是也就安靜地做一名傾聽者了。
三年前那場爆炸把郎月慈送進醫院,在ICU的時候,他根本醒不過來,意識也非常混沌。
等各項體征逐步穩定下來,他的清醒時間也開始逐漸增加。從最開始斷斷續續的一個小時,到完整連續的兩個小時,再到後來能夠清醒大半天,能夠正常與人溝通,這個過程大概用了三個月。雖然他自認身體在恢複,但一直沒有被獲準離開ICU。
ICU的探望有固定時間,也限制人數,那時所有探病的人都顧忌着他的身體,沒人跟他說現場到底有多慘烈,但他其實心裡早就有了預期。因為來看望他的,除了家人,隻有當時他的副隊,還有副隊帶領的另一些同事。跟他進入第一現場的人,沒有一個來看望過他。
一人重傷尚可以理解,但所有人,十九個人,全都傷到不能下床,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那個纏着他,每天恨不得要叫他八百遍“師父”的小徒弟一次都沒出現過,這隻能證明一件事。
母親、繼父、姐姐和姐夫每天輪流探病,幾乎占滿了所有探視時間。副隊和其他隊員偶爾來探望,也都是匆匆來去。
郎月慈知道他們的好意,但随着身體逐漸康複,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些事不可能再瞞下去。
得到可以挪出ICU的消息,副隊蔣樂聞帶着東西來探望,說順便幫他挪病房。
在單人病房安頓好後,郎月慈半靠在床上,看着還不肯坐下來的蔣樂聞,輕笑一聲,說:“挪個病房而已,哪就用你特意跑一趟了?趕緊坐下歇會兒吧。”
蔣樂聞于是拿了個橘子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仔細地剝着皮,說道:“給我個表現的機會呗,我還指望你給我在領導面前美言幾句呢。”
“我走了你接任,這都闆上釘釘的事情,你用不着擔心。”郎月慈說。
蔣樂聞低着頭,認真地撕着橘瓣上白色的筋,嘿嘿一笑,說:“郎隊躺在醫院裡,這耳朵和眼睛可沒被困在這裡,你是不是聽見什麼風聲了?”
“領導早就找我談過話了。”郎月慈垂頭看着蔣樂聞的動作,說,“行了,用不着那麼細緻,我現在能正常吃飯了。”
“那不行。我這獻殷勤的機會可是越來越少了,你讓我過過瘾。”蔣樂聞繼續低頭繼續着手中的動作。
郎月慈看着他,道:“你都說了,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沒被困在這裡,那你是不是也該跟我說實話了?”
蔣樂聞的指尖微微顫抖,沒掌握好力度,手指摳進橘瓣中,掐出了汁水。他從床頭桌上抽出紙巾擦了手,仍舊低着頭,說:你看我這笨手笨腳的,這瓣橘子我吃了啊!”
“都不在了,是不是?”郎月慈輕聲問道。
“什麼不在了?你說什麼呢?”蔣樂聞掰開橘子,把剛才被自己掐過的那瓣橘子放到了嘴裡,“欸這橘子挺甜的,老大你吃。”說着就把剩下的橘子遞到了郎月慈手邊。
“蔣樂聞,擡頭看着我。”郎月慈沒去接橘子,而是沉了聲,又重複一遍,“如果你還拿我當老大,當領導,就擡起頭來說話。”
蔣樂聞保持着之前的姿勢沒有動,隻是肩膀逐漸不受控地抖動起來。沉默片刻,他把橘子塞到郎月慈手中。
郎月慈默默地掰了一瓣橘子放進嘴裡,輕聲道:“嗯,是挺甜的,小蒙肯定愛吃。等我出院了就去看看他,給他帶點兒。”
蔣樂聞再也忍耐不住,握着郎月慈的手,伏在床邊失聲痛哭起來。
“我就說不讓他們瞞着你……根本瞞不住……”蔣樂聞抽噎着,“對不起,老大,我沒保護好他們……”
郎月慈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蔣樂聞的頭:“這話該是我說,我帶出去的人,沒把他們帶回來。”?
“不是的老大!這不賴你!如果不是你進了那間密室,你也沒命了啊!好歹是活了一個,幸好你還在……”蔣樂聞強迫自己擡起頭來,卻發現郎月慈并沒有如想象中的崩潰,甚至淚水也都隻是盈在眼眶中,并沒有真的落下。
蔣樂聞坐到床上,緊緊拉着郎月慈的手:“郎哥,你哭吧,别忍着,對身體不好。”
郎月慈隻是深呼吸了一下,輕輕搖了頭:“我早有準備。他們的後事,還有家裡的撫恤……”
“領導們都安排了。撫恤都已經到位,我一家一家去送的。”
“辛苦你了。這本該是我的工作。”
“不是……郎哥,你别這樣,你哭出來吧……”
“評定呢?”
“都是烈士,集體功已經報上去了,肯定能批。郎哥,求求你,你别忍着,好不好?”蔣樂聞焦急又緊張,已經無暇顧及自己的情緒了。
郎月慈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扯出了個笑:“這橘子真挺好吃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院,你替我買點兒放到小蒙墓前吧,那個小饞貓,可不能短了他的。”
“哥!”蔣樂聞向前湊了湊,直接把郎月慈抱住。
蔣樂聞對自己稱呼上的變化很明顯,郎月慈隻是故意不去深究。但此時,蔣樂聞這樣的動作,和超乎尋常的情緒崩潰,讓郎月慈不得不直面現實。他意識到,真實的情況或許遠超他自己做的心理建設。
還沒待郎月慈開口問,蔣樂聞就已經抽泣着把話說了出來:“我會多買點兒的,省得别人跟他搶……”
郎月慈愣住了,在意識到蔣樂聞的意思之後,那勉力維持的情緒終于決堤,淚水奪眶而出,他閉了眼,哽咽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們十九個人,因為爆炸太過慘烈,且共同處于第一爆炸現場,距離炸點太近,部分屍身破碎難以區分,最終共享了一塊烈士墓碑。
那天下午,蔣樂聞懷着自責又釋然的情緒,與郎月慈抱頭痛哭。無論是當時知道的,還是過後聽說的,所有人都認為,那天郎月慈面對了真相,也有了看上去“正常”的情緒反饋,這樣就沒有大事了。
但隻有郎月慈自己知道,那一夜,是他第一次觸發閃回,是他真正噩夢的開始。
這次,郎月慈沒有回避,把這個過程完整地講述給了施也。
聽完郎月慈的講述,施也平複好自己的情緒,才開口說道:“理論上,這個時候不适合追憶過去,有可能會觸發連續閃回。”
“但你沒阻攔我。”郎月慈說。
“嗯。因為這是你主動的,也因為我知道,你的意志力很強。”
“就當是誇獎了。”
“當然是誇獎。”施也揉了揉眉心,接着說,“跟我講完這些,你的情緒有沒有好一點?”
“想聽實話嗎?”
施也先是一愣,旋即帶了幾分笑意,說道:“明白了。情緒并沒有變好,隻是累得不想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