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昊的女友來探班那天,排練室充滿了香水與笑聲。
張程晰從吉他譜上擡起頭,看見貝斯手正摟着個穿碎花裙的姑娘轉圈,兩人笑得像偶像劇裡的主角。蘇雯在一旁煮咖啡,空氣中彌漫着肉桂的甜香。這本該是個溫馨的場景,卻讓他莫名想起林嘉南——鼓手從早上開始就不見人影。
"晰哥!"陳昊揮手招呼,"這是我女朋友小雨,音樂學院鋼琴系的。"
女孩腼腆地點頭,手指絞着裙擺。張程晰禮貌地笑了笑,目光卻掃向角落空蕩蕩的鼓架。林嘉南的鼓槌整齊地排列在譜架上,連常用的那對琥珀色定制款也沒帶走。
"嘉南呢?"張程晰問。
蘇雯遞來一杯咖啡:"說是去調音室檢查設備。"她壓低聲音,"從陳昊介紹女朋友開始,他就臉色不對。"
張程晰放下吉他,借口去洗手間溜出了排練室。走廊盡頭的調音室鎖着門,但底下的門縫透出一線光。他敲了三次門,裡面才傳來一聲模糊的"有人"。
"是我。"張程晰貼着門闆說。
沉默。然後是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什麼東西被匆忙收起來。門開了一條縫,林嘉南蒼白的臉出現在陰影裡。他戴着黑色手套,但右手袖口沾着可疑的紅色痕迹。
"你流血了?"張程晰不由分說擠進門。
調音室狹小悶熱,設備架上堆滿了效果器和線材。林嘉南退到角落,右手下意識藏在背後:"不是血。紅墨水。"
這個解釋并不能讓人信服。張程晰環顧四周,發現地上散落着許多碎紙片,像是被刻意撕毀的文檔。他彎腰撿起一片,上面印着某醫院的名字和半個日期"6/1/20..."。
"陳昊女朋友來了。"張程晰試探性地問,"要不要去見見?"
林嘉南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不用。"
"那你一個人躲在這裡..."
"整理設備。"林嘉南生硬地打斷他,轉身假裝調整一台效果器。從背後看,他的肩膀繃得極緊,黑色T恤下凸起的肩胛骨像兩把收攏的刀。
張程晰蹲下來,悄悄收集着地上的碎紙片。有些已經被揉成團,有些還帶着清晰的折痕。他拼湊出幾個殘缺的詞語:"精神科"、"氯丙嗪"、"每日三次"、"監護人簽字"...
"别碰那些!"林嘉南突然轉身,聲音尖銳得不正常。他沖過來想搶走碎紙,卻被張程晰握住了手腕。
"告訴我怎麼回事。"張程晰輕聲問,"這些處方...日期是兒童節?"
林嘉南的手腕在他掌心中顫抖,像隻被困的小鳥。汗水順着他的太陽穴滑下,在瘦削的下巴懸了片刻,最終滴在拼湊的碎紙上,暈開了"氯丙嗪"三個字。
"2008年6月1日。"林嘉南的聲音突然平靜得可怕,"我确診精神分裂的日子。十歲生日禮物。"
張程晰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他想起林嘉南曾說過不知道自己生日,原來是因為這個——兒童節與精神疾病确診日重合,将本應快樂的記憶徹底扭曲。
"你父親...帶你去醫院的?"
林嘉南的嘴角扯出一個不像笑的表情:"他以為我在裝病。直到我在診室裡把幻覺中的'蟲子'全抓出來..."他舉起右手,袖口的紅色痕迹在燈光下确實不像血迹,"醫生開了強效鎮靜劑。我父親...很生氣。"
張程晰看着地上被撕碎的處方箋,突然明白了什麼:"這些是原件?你一直帶在身上?"
林嘉南沒有回答,但眼神閃爍了一下。張程晰的心揪了起來——十五年來,這個人一直随身攜帶着這份診斷證明,像是某種自我懲罰的儀式。
門外突然傳來陳昊的大嗓門:"晰哥!嘉南!出來吃蛋糕了!小雨買了黑森林——"
林嘉南的身體明顯僵硬了。張程晰迅速把碎紙片掃到一起,塞進自己的吉他包:"就說我們在調試新效果器,馬上來。"
腳步聲遠去後,狹小的調音室重新陷入寂靜。林嘉南靠在設備架上,黑色額發垂下遮住眼睛。張程晰注意到他的呼吸變得又快又淺,是驚恐發作的前兆。
"嘿,看着我。"張程晰輕輕捧起他的臉,"跟我一起呼吸。吸氣...呼氣..."
林嘉南的眼神渙散,嘴唇開始泛青。張程晰當機立斷,将他按坐在器材箱上,然後跪在他面前,雙手牢牢握住那雙戴着手套的手。
"數五樣你看得見的東西。"張程晰堅定地說,"現在。"
"你...你的眼睛。"林嘉南艱難地開口,"調音台...紅色指示燈...我的鼓槌包...地上的...紙屑..."
"很好。現在四樣能觸摸到的。"
林嘉南的手被動地被引導着觸碰各種物體:設備架的金屬邊緣、張程晰的牛仔衣領、自己的鼓槌包帶子、最後是張程晰的臉頰。當指尖碰到溫暖的皮膚時,他的呼吸突然平穩了一些。
"三樣能聽到的..."
"你的聲音。"林嘉南輕聲說,"空調...我的...心跳。"
張程晰繼續引導他完成 grounding 練習,直到掌心中的手腕不再顫抖。林嘉南的瞳孔重新聚焦,目光落在張程晰跪着的膝蓋上——那裡已經壓出了幾道碎紙片的印痕。
"為什麼..."林嘉南的聲音輕得像羽毛,"為什麼是今天撕掉它們?"
張程晰思索片刻:"因為看到陳昊和他女朋友?"
林嘉南的睫毛顫了顫,算是默認。張程晰突然明白了——看到隊友正常的戀愛關系,讓林嘉南再次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那些處方箋是證明,是烙印,是他永遠無法擁有普通幸福的證據。
"嘉南。"張程晰小心地選擇措辭,"精神分裂症隻是你的一部分,就像...就像我的過敏性鼻炎。需要吃藥控制,但不代表你不配擁有..."
"不一樣。"林嘉南打斷他,"鼻炎不會讓你傷害愛的人。"
這句話像把鈍刀刺進張程晰胸口。他想起老周說過的話,想起林嘉南手臂上那些新舊交錯的疤痕,想起那個被關在精神病院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