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翊相當、特别、非常生氣。
連福祿都看得坐卧不甯,私底下悄悄問陳喬:“陳大人怎麼了?”
偏偏他還表現得一切正常,讓陳喬無話可說。
每天是照常教陳喬的,奏折是一樣批的,上朝前也是平時一般細細叮囑的,但每天開玩笑的語氣沒了,聽見陳喬喊他時也不再帶着笑容回應。
原來赫連翊看見她睡得實在不像話的時候還會幫她蓋被子呢。
兩人的距離一瞬間退化到剛剛交換時候。
陳喬自知理虧,每天見到他的時候都眯着眼沖赫連翊笑,尾巴都快要搖成螺旋槳了,赫連翊還是冷若冰霜。
整天對着一張硬邦邦緊繃的臉,她也很無奈。
難搞哦。
就像現在一樣。
“我朝建立七十年,傳到朕手上是第四代,朕甫一繼位,梁洲叛亂,無人可用,朕禦駕親征,仗打了整整一年。”說到這裡,赫連翊語氣也變得有些無可奈何:“兵馬糧饷,民不聊生,國庫這就去了一大半,加上還有不遺餘力的貪腐,自然更加稀少了。”
瞧瞧,連稱呼都從“我”變成了“朕”,陳喬暗暗撇撇嘴。
赫連翊顯然注意到陳喬的走神,他搓搓手指,努力把視線從陳喬油亮的黑發上挪開,“不能去敲”,他在心中告誡自己,這次..這次起碼要等陳喬主動向自己告歉才行,不能像從前一樣巴巴地湊上前了。
他用指關節緩緩敲敲硯台,并沒說些什麼,隻是好以整暇地等着陳喬回神。
陳喬頗為心虛,目光遊移,在面無表情的赫連翊身上打了個轉,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容。
她就算是和安妃有些不妥當之處,那她是女子,赫連翊怎麼就生氣成這樣。
陳喬現在也對這些事熟稔了不少,她湊上前,赫連翊數得清陳喬一根根纖長的睫毛,他不動聲色向後退了退:“那索性直接抄家,黃白之物,田地産業全部充公,是不是能稍微緩解一些壓力?”
“哪有那麼容易,”赫連翊搖搖頭:“你以為朝中那麼多大大小小的黨派是好相與的?他們同氣連枝,沆瀣一氣,我這邊聖旨剛下,恐怕就有人去立刻通知讓轉移女眷和财帛,壓根什麼也搜不出來,沒準抄家的人和被抄的都是一個酒桌上的好兄弟。”
“你要知道,陳喬,”赫連翊幽深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讓陳喬想起在山中遇見過的野狼深綠的眼眸:“在某些時候,皇帝和臣子是同一條戰線的将士,但更多時候,是皇帝一人在和臣子拼殺。”
“他們不會因為你是皇帝而乖乖聽你的話,這是一門此消彼長的藝術。”
赫連翊正蹙眉,心中沉沉歎了口氣,一想到朝堂上面目模糊總是争論不休的百官,國庫裡用之如泥沙的錢币,饑馑百姓在大雪中痛苦的呻吟,他的肩膀總是向下垮——擔子太沉重了。
他仰頭,把宣紙輕飄飄放在臉上,任茫茫的白色侵占了他的全部視野。
他太累了。
眼前突然一亮,周圍的景像再度浮現在赫連翊眼前——是陳喬掀開了他頭上蓋的宣紙。
陳喬面色平和,眼神明亮而堅定:“你不是一個人。”
她似乎想了想,又補充道:“起碼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
赫連翊扯了扯嘴角,他想他現在的表情肯定很難看。
陳喬輕輕握住他的手,懇切道:“我在你身邊,赫連翊。”
他的心蓦然一軟。
…
最終還是陳喬很輕易地被原諒了。
赫連翊磨磨牙,心裡有些憋屈,但看見陳喬小狗兒一樣在養心殿裡撒歡打轉時,又隻能無奈地笑起來。
陳喬獻寶一樣抽出張宣紙遞在赫連翊面前:“這是我新拟訂的,看看?”
赫連翊接過,一字一句看了起來。
他一揚眉毛:“後宮女官的制度表?你自己定的?”
陳喬不大樂意:“那不然呢,那不成福祿幫我拟的嗎?快看,是不是比你的三省六部也不差很多。”
她頗為自得,赫連翊唇角漏出一絲笑意,他仔仔細細看完,折好交到陳喬手中:“陳宮正太過謙虛,青出于藍勝于藍啊。”
他一吹捧,陳喬像個孔雀揚着脖子就神氣活現地開了屏。
話是這麼說,赫連翊還是認認真真提了幾點纰漏,陳喬拿着筆記,赫連翊看着她略帶稚氣的眼睛,忍不住問:“累不累?”
陳喬疑惑:“累,累什麼?”
“當皇帝累不累?”
陳喬偏頭想了想:“累,但是我覺得...都是值得的。”
她用手畫出一個範圍:“最起碼,我能為宮人們做一些事情,讓他們的生活有所改善,這便足矣。”
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