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卻等來季陵泛紅的眼眶。
“怎麼了這是?”崔洝辰鎖起了眉,居然有些手足無措,“方才隻是逗你的,沒真要你還。”
“你是不是什麼都沒失去過,有的多了,什麼都沒失去過?”季陵沒頭沒腦的說,“空無一物,孑然一身的時候。我以前再怎麼沒錢都沒覺得有什麼,那是因為我跟前總有人護着,後來有一天那個人說走就走,我就好像忽然空了。唯一跟我親的,好像就隻剩錢了,人心不都是肉長的麼?我們朝夕相處那麼多年,還算不得是唇齒相依的親人嗎?他就這麼一點情面都不講。我是個孤兒,你肯定早就查明白了,可你幹嘛不問我呢?是不是因為,你什麼都有,問不出口,這是,在可憐我?”
此時的季陵跟隻刺猬似的攤開身體,将長久以來掩藏在滿刺下面最柔軟最脆弱的部位向崔洝辰毫無保留的敞露着。陶嶽臨行的那抹背影,成了這段時間做夢都在介意的芥蒂。
季陵眼裡的東西分明了,崔洝辰卻在與他無關的時刻竟然已經亂了方寸。明月别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跟這盛淚的眼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
崔洝辰緩緩垂眸,輕聲說:“我們窮極一生都在分辨是非,如果騙是沒有惡意的,我可以當作不知道。”
“我們終究都是要分開的,”季陵使勁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淚水已經收了回去,他的半個身子往上撐了撐,說,“罷了,或許哪日他回來了,還給我帶上個貌美如花的嫂子,指不定還有個虎頭虎腦的小侄子。”
“嗯。”崔洝辰配合他,溫和一笑。
情緒是來去最摸不透的虛幻,方才還鋪天蓋地,一會兒就飄散殆盡了。
“進屋,我瞧瞧你傷勢如何了,順帶再敷回藥膏。”崔洝辰起身,伸出左掌。
季陵畢竟還是體虛,況且他右手腕依然扛不住拉扯,他将小臂置于崔洝辰掌上,由人扶了起來,立身後,崔洝辰換至右手扶臂,左手攬腰,半抱着人往裡走。季陵邊走邊說:“佟侍衛捎的藥在小幾上。”
崔洝辰笑應:“好。”
墨發撩向一側,寬衣至腰際,崔洝辰仔細打量滿背的棍痕,好在血點都已結痂,青紫消退了不少,他用指腹沾起淺青色的膏體,一點點的抹了上去。
“陳振德來過,”季陵趴着側目看着崔洝辰的眉眼說,“賀秋扳倒杜簡,往後還有李簡、張簡,他得吃一輩子爛稀飯,這人瞅準陳振德,心思沒表面上那麼簡單。他靠着吏部,好處太多了,而杜簡巴望了一路,終于等到了他的生機,若讓他與奎隆互為狼狽,這線就得斷。”
“那本子若是呈到禦前的确沒什麼用,但陳振德并沒上表,自然做了打算,”季陵睜圓了雙目,悶嗯了聲,崔洝辰沒擡首,動作放得更輕抹得相當精細,“那物件使到刀刃上,便是以一敵十的利器。無須擔憂那二人互通款曲,别忘了他們中間還有個董襄,杜簡有多惱這位督察大人,他們之間就有不可能立得穩當,借刀殺人不成妄圖影遁,陳振德也不吃素。”
“可惜,”季陵頗為遺憾,“陳餘銘怎就沒他爹這般老奸巨猾呢。”
崔洝辰輕緩的拉上他的衣衫,又扯過薄毯虛虛蓋住他的身子,說:“陳餘銘若真隻小狐狸,你這樣的,還不夠兩父子分拆果腹。”
“那還是喚個能人異仕,早些除魔衛道的比較好。”季陵想挪動一下枕頭,右手使不上力,又放棄了。
崔洝辰半扶半挪,替他辦妥,問說:“手還沒好?”
季陵轉了轉手腕:“這破爛身子,半點氣都争不上,不指望了。”
“還能用刀麼?”崔洝辰不認為時至今日,他們之間還該有什麼話是不能講的,挑明說,“你使燕尾镖,兄長供職諸班直?”
“并無,”季陵沒絲毫疑遲作答,“他是暗衛手上的線人,曾有個對接者任職諸班直,據聞,關系還不一般,後來死于非命。我是個還沒入錄的備釘,以為就差那麼一點,就會與我兄長同食祿共進退,直到他離别之前才告訴我,已将我身份重新過白,盼我能換種面目活下去。”
他自嘲道:“兄長說我叫季陵,這名還來的草草寥寥,如今也不知是不是他在糊弄我。這麼些年來都沒鬧明白我家爹娘是誰,沒具體的生辰八字,在我心裡,就這個名是腳踏實地的。”
崔洝辰怔了半晌,才微微點頭:“嗯。”
從沒人甘願頂着别人的名分去過并不屬于自個的人生,崔洝辰也擡目與他對視,鄭重說:“終有一日,你會以這個名字正大光明的立于天地之間的。”
季陵笑說:“也是,你約上龔尚書吃個酒,要什麼樣的身份會沒有?”
“不失為個好法子,”如今崔洝辰配合他已是随時信手拈來,“吃酒也叫上你,戶薄上你随便挑,相中哪家咱就添上一筆,如何?”
季陵睨着他:“皇家也行?”
“不是什麼難事,”崔洝辰起身取衣,準備洗漱沐浴,“眼前不就是根正苗紅的一家,說什麼也決計不能委屈着你。”
季陵突然想到什麼,興緻盎然:“聽說豐興王府倒是個好地兒,那混賬要是玩兒完,你就想法子把他身家全給我,抱着現成的金山銀山過逍遙日子多痛快!回頭給你封個大利是,以表感激之情。”
崔洝辰這時已經起身,隔着簾笑出聲來:“莫不是想去與他亂葬崗認親戚?還是留着好命吃喝享樂穩妥些。”
二人插科打诨好一陣,崔洝辰讓人在窗榻邊搭了被褥自覺的睡一邊,聽着季陵的淺息聲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