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京好像聚精會神地隻在忙送靈這一件事,連上天都很配合,在傍晚又下起了濛濛細雨。城池樓台映在雨霧中,涼意沖散悶熱,有人開始在外身加起了長袍。
行進在璄西馬道上的崔元,在車帳内接到了皇帝駕崩的消息,他沒戴甲,形同遊旅。
信函放下時,大軍停止步伐,馬蹄揚起的塵土遮雲蔽日。崔元下了車攤掌,神情壓抑悲痛,副将當即奉上孝戴。
白布素巾分發下去,旗幟也換上了哀色。
“君父新喪!普天同泣!”崔元麻衣加身,冠覆素帶,就地扶車拭淚,大放悲歌,“皇上大業未成,然勞疾至崩,臣為同宗又是俞将,此時不能叩首靈前,心要碎矣!外敵仰望天威,隻敢觊觎不敢進犯,臣是沾了紫極榮光才有眼下的喘息停養。臣當快馬加鞭,替皇上安靈送别!”
“臣!率三軍在此,叩皇上禦駕歸天!”崔元驟然降身,喝道,“跪!”
身後鐵甲撞響,騎兵翻身下馬與後軍席地而跪,聽令三叩首。
崔元久跪不起,淚流滿面。副将柯安見狀起身攙扶,勸慰道:“将軍要保重!您身子不适,不宜久哀。”
柯安跟崔元其實并不同流,他以前追随崔洵是因為崔洵是個鐵手腕,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并且治軍相當嚴謹分明。他以為崔元雖然陰狠,但受崔洵青眼相助總該有道理。
先前的幾場小仗大獲全勝,在柯安的履曆裡根本不值一提,而崔元的表現倒是叫他有了些許改觀。崔元相當信任他,事事躬親垂詢,喜提捷報後也沒有因此居功,甚至體恤官兵辛苦予以厚待,即使自掏腰包。
他始終記得崔元在望樓與之推心置腹,崔元喚他兄弟,言辭懇切地說:“邺京雖大,我卻沒有托付情誼的兄弟。幾位王叔王伯均有和美家事,可惜我卻攤到個晚節不保的糊塗父親,倘若我不上,那整個府邸将淪為墳冢!習垠啊,我也曾向同宗兄弟讨過好,最後連正眼都沒要到,我沒怪過誰,隻能怨命該如此!你是真漢子,有俠義在心,必定能體會我的難處。”
柯安還沒惶恐完,便見崔元神色一凜道:“若是黃指揮使在側,我更加如虎添翼,到底誰在斷我左膀右臂?你不曉得,他帶有皇上親筆禦函,有人正欲圖不軌!李都都是三朝内臣,深得皇上垂青厚愛,他被誅堂前,表明内廷亂象以動朝綱,此時我帶走三衙精銳豈不讓皇城空虛,叫皇上處于危牆之下?璄州有崔源澤坐鎮,我等需得趕回京救急。”
柯安不是沒有質疑過,但他生性直率又講道義,對稱兄道弟這樣的蠱惑有些動情,以至于模糊了理智,沒有硬碰。
因大濟斂兵未動,所以戰地太平。崔元自打進了瀞水腹地便以水土不符為由,時常屈伏案牍。
柯安受職在外,管理探哨跟其餘繁務,與之接觸很有限。
邺京不臨江海,柯安自以為崔元确實受環境所困,才至身體抱恙。
适才崔元一通情真意切,再次令柯安大為動容。
崔元沒有無緣無故對人好的仁慈心腸,全是因為後邊跟着柯安以前的老部下,他們向來與柯安馬首是瞻。
“皇上驟然崩逝,将帥依律吊喪沒有不妥,”柯安扶住崔元,對他無召回京依舊保持左見,“大濟駐兵是不争的事實,他們沒有退兵,就是等待進攻的時機。我們貿然抽身,那......”
“習垠啊,”崔元紅着眼,啞聲打斷柯安,“崔源澤也是虎将,憑着天塹,沒有敗軍的道理。時不我待,斷不能見南俞落入險境!”
柯安皺起眉,腦子裡則在盤點崔骐睿的上位之道,這個橫空出世的新君,他并不了解。
他有些茫然,孰是孰非,正待斟酌。
太後在黃昏時病倒,唐因守在榻前伺候,沒有回府。祭典進入待時期,王公大臣由吏部侍郎理冊分撥輪守,時間固定那麼多,早或晚沒區别。
崔洝辰在戌時跟着王府馬車回了家,他前腳進門後腳府丁就落了橫梁。
琉璃燈已經全部換成了白燈籠,丫鬟撐杆點燭,見着老爺進門,悄聲跪地叩安。
崔台敬在階前弾塵,見小娘們帶着侍婢繞廊趕來,他揮了揮走,示意進去再說。
衆人屏聲靜氣,斂去了平日裡的嬉鬧。
樹影搖晃在窗紗上,大家分坐議事廳兩旁。卿娴起身随手向側遞出秀竹團扇,親自擰幹巾帕奉給崔台敬:“老爺,宮内可還順當?”
崔展青已經多日沒能回來,倒是有差人遞信,可畢竟那麼大的事,她就擔心出現纰漏,招惹出麻煩。
“二郎謹慎又有辦事房輔佐,出不了岔子,”崔台敬擦着手說,“唐因不在跟前,但府務不能斷,卿娴得給她幫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