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看守城門的士卒們,甚至沒有對他進行仔細的盤查。
他除腰間一柄佩劍與背上長弓外,并未攜帶行李,而劍者既為兵器、亦為禮器,對一位士族子弟而言,随身攜帶無疑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城門卒反而忍不住對他輕裝簡行到這種地步微感詫異,稍作打量後,便客氣地要求他露出被布領遮住的下半張臉。
虞臨一言不發地照做。
“可矣,請入。”
他們打量的視線也隻是停滞了一小會,便不假思索地讓至兩側,低頭放行了。
在被城中居民用水潑得有些泥濘的路上走了一陣,無需這位劉家仆再開口,虞臨也知道目的地到了。
這是一處與周邊普遍為一堂二内室的樸素民宅截然不同的方形大型院落,即便隔着一人高的宅第外牆,也能清楚看到基座擡高後的堂屋屋檐。
寬敞的大門連通着可供兩輛馬車同時通行的車道,上面鋪着與外邊的黃泥路迥異的大塊灰色石磚,上面除繁雜交錯的車轍印外十分幹淨,顯然是仆人頻繁清掃的功勞。
将虞臨帶到熏香輕袅的寬敞堂屋後,這位在宅第中顯然地位不低的仆人便娴熟地指揮着其他仆從倒上熱湯,在食幾擺上琳琅滿目的點心,又有兩位婢女捧上兩銅盆的淨水與雪白巾帕……
等忙完這一切後,他才緩緩舒了口氣,行禮道:“還請虞君在此暫作歇息,主君已得報信,必不會令虞君久候。”
堂屋于是重歸安靜。
盡管正座的姿勢并稱不上舒服,向來尊重入鄉随俗的虞臨也不介意。
他未因為四下無人而放松歪坐,背脊始終直挺,僅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周圍的陳設。
隻看了幾眼,他就察覺出這間肅穆間不失典雅的堂屋,其實無處不透着違和的空曠。
原因也很好猜:要麼這裡隻是那兩位“劉主君”臨時做落腳用的宅第,要麼就是在兵亂時期曾遭過亂民的洗劫、還未來得及補充。
他正百無聊賴地猜測着原主人的身份,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急密如驟雨的腳步聲,赫然是主人家帶着仆從們來了。
虞臨從席上站起,投去視線。
“竟真是虞君!”
一身着玄色大袖褒衣、頭戴赤色介帻的青年文士一路疾步,甚至連雙履在倉促間穿反了也顧不上,才進中堂就迫不及待地往席上望去。
一眼确認了貴客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回報的那一位後,他面上當即就露出了真誠喜悅的笑容。
他忙不疊地褪履入内,旋即深深揖了一禮:“多日未見,虞君之斐然風采更勝往昔,甚善甚善!”
虞臨的記性一向不錯,隻沉吟了一瞬,就回想起了對方的身份——應該是在襄陽城衙署地牢下有過一面之緣的劉望之。
不過當時對方蓬頭垢面,眼睛更因舊困地下而畏光落淚,狼狽不已。
如今卻容光煥發、衣冠鮮亮,可謂判若兩人。
虞臨恍然大悟。
同理推斷,仆人口中的另一位主君,多半就是劉望之的弟弟劉廙了。
他回了一禮,任對方熱情地與自己并席而坐,簡略答道:“别來未久。劉兄安好?”
劉望之爽朗笑道:“詩人素比一日之别于三秋,如此算來,與君豈非已别悠長歲月!”
他先是緊挨着虞臨坐下,又發愁于這樣看不清對方的臉,于是來回小幅度地糾結了一陣,還是将席挪到了虞臨的對面。
他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絲毫不在意虞臨看似冷淡的寡言少語,不但親自為虞臨斟酒,嘴上還未停地搭着話:“自離了那位劉荊州,愚可謂無處不好!”
說起劉表,就不可能忘記對方所賜的那場殺身之禍,至今仍叫他心有餘悸,此時的口吻便難以抑制地譏諷十足。
劉家于荊州為當之無愧的望族,且父劉匊亦曾為彼時地位尚未穩固的劉表效力,立下汗馬功勞。
至于他本人——雖不欲自誇,但在荊州士林也稍有薄名。
況且他作為從事屢進直言,既是自身職責所在,也是為受譏饞而死的二位友人感到不平。見劉表始終不願采納,他方失望地辭官歸家。
哪曾想,這便意味着将素來以雍容養士聞名的劉荊州給得罪死了?
弟弟劉廙勸他當仿效範蠡抽身遠去時,他還不以為然,兀自安心燕居:任誰都一目了然,劉表若不是無可救藥的蠢物,哪怕不折節下問、請他官複原職,也不可能冒着失荊州士林之望的風險,在這風口浪尖對身為衣冠之族的他下殺手。
誰曾想堂堂劉荊州,竟當真如此心胸狹隘,且蠢鈍到難以設想!
思及此處,劉望之不由感慨萬千,再度起身向虞臨敬酒。
“昔日若非虞君明果獨斷,即便素不相識,亦對愚慨然伸出援手,這世間恐早已無劉望之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