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望之的這番話,很自然地勾起了虞臨對荊州的回憶。
在不明原因的穿越後,他一醒來,人便在益州——最先考察的主公人選,當然就是益州牧劉璋了。
不過,他在暗中觀察過劉璋一斷時間後,就斷定優柔寡斷的對方不可能成事。
至于北邊的涼州,則仍處于軍閥間時而聯合、時而相互攻伐的混亂階段,他并未直接進入涼州地界,隻在萬物皆瘡痍的司隸一帶稍作觀望,就決定不再浪費時間了。
期間也并非毫無收獲:在随手幫助過遭到流匪攻擊的幾隻商隊後,他得到了對方以謝禮為名的投資,其中又以一名為張世平的馬商最出手闊綽。
漢室陵遲、九土颠覆,對于自身無法跻身仕途、卻能通過方方面面間接施加影響力的商賈而言,也是進行風險投資的大好時機。
哪怕現下強弱已漸分明,衆人皆心知肚明,有資質逐鹿中原者不外乎坐擁數州的諸侯之一——精明的商人也不吝于與器宇不凡、或能日後成為重要臣屬的瑚琏之器結個善緣。
當看到救他們于水火的劍士漫不經心地解了覆面,看清他相貌的所有人都眼睛為之一滞,旋即驟然亮起。
對方很是寡言少語,救下他們也全然不索回報,當場就要輕身遠去。
張世平哪裡可能放過這個絕佳機會。
他憑借最雄厚的實力,暗中擊敗了另幾位同樣有意示好對方的同行商賈,才好不容易光明正大接近了對方。
虞臨隻覺得對方的熱情實在莫名其妙。
若不是他明确拒絕,又不得不采取強勢冷硬的語氣,這位不知為何殷勤過頭的馬販簡直恨不得将他的衣食住行一并操辦。
甚至還離譜到,要将一名帶着一大隊随從作為陪嫁的族妹嫁給他。
虞臨敷衍地從數額過于龐大的酬謝裡,隻取用自身需要的一小部分後,就連夜辭别了滿臉遺憾的張世平。
他輕裝上路,調頭往荊州去。
隻沒想到自己在荊州這一留,就是一個多月。
天下崩亂,雄雄并起。身為名公之胄的袁紹如今虎摉四州,雄威遠震;家世上遜色許多,但麾下強軍悍将如雲,數年來堪稱敵無不破、強無不服的曹操則為其畢生勁敵。
自去年十二月起,二軍便對峙于官渡,至今未決出勝負。
二軍僵持之際,坐擁士民衆強的荊州、态度始終暧昧的劉表,俨然成了能左右戰局的關鍵因素。
虞臨到荊州的第一件事,并未急着設法谒見劉表——以他無名小卒的身份,要想見到隻重名士的劉表,九成要通過某種非正常渠道。
在士人含量極高的這個地方,他深刻意識到做一個半文盲的痛苦,确定了惡補新知識的緊迫性。
他穿越前的那個世界,已經在擁有強大殺傷力武器的國家沖突間基本化為了凄慘的廢土,更因為混合放射性的影響,而将幸存的人類大量轉化成了曾經隻在古早的影視作品裡出現過的喪屍。
未轉化的人類也難逃強混合輻射長期帶來的影響,肢體畸形、器官衰退、壽命銳減的同時,生育能力也受到嚴重損害。
自廢土二期後,再沒有能自然分娩的嬰孩誕生在這個世上。
降生于廢土四期的虞臨,是絕望中的人類嘗試自救式延續的最後一次大型試管培育的結果——遺憾的是存活率不足百萬分之一,且能活到成年的,更是隻剩他一個。
等虞臨邁入成年期,作為“人類最後的希望”的他目所及處卻沒有了同類,隻剩無邊無際的廢墟。
在讓人難以察覺時光流逝的漫長永夜中,他每日就隻是不知疲憊地重複着同樣的循環。
外出殺喪屍兼搜索可能在外存活的人類、維護基地仍在運作中的少數設備、在死壤中嘗試各種各樣的種植方式,以及自言自語地讀着電腦裡遺留下的各類書籍……
十年,十五年。
或許更久,他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直到穿越。
盡管隻是草草通讀過基地裡留存的一些曆史資料,虞臨也非常确定,在自己所知道的那段漢末史中,獲勝者并非光武帝劉秀,而是王莽。
那場實力上有着天差地别的昆陽之戰,并沒有出現什麼詭異天象,毫無懸念地以王莽軍的大勝告終。
在具體了解過戰役究竟是怎樣勝負逆轉後,虞臨當場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不得不懷疑——或許是曾經有過與他類似奇遇的人出現在了那個時間節點,并設法使用過大規模殺傷性的違禁武器。
可惜史冊的記載太過簡略,他沒有證據。
虞臨清楚,無論是出于好奇還是切實的需要,要想進一步了解和融入這個平行世界,自己都需要閱覽大量的書籍。
這也讓在張世平的資助下,經濟上本來很是寬裕的他,面臨一個較為棘手的難題。
無書可看。
這俨然也是天下士人最為痛心之處:京畿之地慘遭連年戰火,在董卓的威逼下被迫遷都,尚未得些許喘息機會,生靈又遭西涼軍閥混戰荼害。十室九空、百裡無煙的慘狀下,太學又怎可能幸免?
哪怕是在第一次倉促遷都中,由王允奮力保下的圖書秘緯,也在接連不斷的浩劫中湮沒多不存。
僥幸留存的那些,則毫無疑問地遭到了士族間默契的壟斷。
在稱得上風平浪靜的荊州,城中大小書肆售賣的書籍種類也乏善可陳。況且,出于便于儲存、耐磨損等需要,即使早有材質不錯的紙張問世,也依然沒能完全取代錦帛與竹簡的地位。
在尋書期間,虞臨打聽到當初山陽王粲來投奔劉表時,就帶着數車當年由蔡邕贈與的書,那陣仗頗為轟動,實惹人羨。
山陽王氏二世公輔,名聲赫赫,即便是遠來荊州避難,行事做派稍低調了些,也僅是較之前的門庭若市而言。
連荊州牧劉表都将女兒嫁與王粲族兄王凱,以示對山陽王氏的重視與拉攏,更遑論其他同樣寄寓此地、急于聯合的士人了。
路過門庭若市的王家宅第,親眼看着他們那傾頸延踵之姿,虞臨放棄了登門。
身為異世客的他彼時連木刺上的内容都不知道寫什麼、更何況更正式些的木谒了——渴望得到接見的士人在王家宅第門前不知凡幾,木谒的内容也要經過重重篩選,才會被送到主人家前。
光見一面就這麼費勁,更别提要開口借對方珍藏的書籍。
就算想動僞造身份的歪心思、對木谒弄虛作假……他都缺乏相關的背景知識做支撐。
最簡單的,還是靠武力去突破:但就目前而言,他暫時還不想為做個讀書人做什麼入室竊書的“雅事”。
況且,他還有别的選擇。
在聽人津津樂道于蔡邕贈書于王粲的風雅事時,也順道得知了熹平年間由蔡邕等人谏議書丹的太學石經。
才從司隸地區過來的虞臨:“……”
不過仔細一想,也沒什麼太過值得惋惜的:他畢竟隻在那裡進行過短暫的逗留,并未往殘破都城裡面去。
況且,就算當時的他去了,也不可能注意到那裡還東倒西歪地躺着一些刻了字的大石碑,更遑論是對它們感興趣了。
縱使屢經戰亂,石碑應有不少能幸免于難:對涼州軍閥而言,值得擄掠的除了金銀珠寶外,就是可供奴役的青壯或婦人。在他們眼裡,連貴在蘭台的圖書都毫無價值,更何況區區石碑?
至于普通百姓,能在倉促間進行逃難、保住性命已經萬幸,别說是身家細軟了,有時連家人都不可能帶全,就更不可能對沉重、龐大且數量衆多的石碑做些什麼了。
對多數避難至此的士人而言,昔日繁華的京畿隻象征着兵家必争、群兇縱毒之所,路上不過春饑草竊、寒凍窮厄之寇,直到局勢徹底穩定之前,都絕不宜再次踏足。
——虞臨顯然不可能怕什麼草寇。
他當下決定帶上書寫工具,自己就準備重返司隸,前去洛陽太學舊址進行抄錄了。
參考來時的經驗,以他的體力,跋山涉水走小路遠比騎馬走較為平坦的官路更快。
這次便依然沒有購入坐騎的打算。
尤其是在這個馬匹資源稀缺、且受到各地勢力嚴格管控的戰争頻發時期,隻身一人騎馬旅行,還會惹來一些不懷好意的打量。即使能輕易打發走,到底是浪費了時間——最重要的是,坐騎的耐力還遠遠比不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