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臨的大腦極罕有地迎來了一片短暫的空白。
他飛快地瞥了眼慘死當場的木棋子,眼裡流露出了極為明顯的難以置信。
是了。
這兩枚棋子并不是耐高溫和擊打的輕量合金材料制作的,隻是經過簡單處理的木塊。
虞臨輕輕抿唇,破天荒地感到了一絲無措。
在一片意味不明的死寂中,從未有過類似經曆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反應比較好。
他現在的情況是……不但在沒有付出任何報酬的情況下讀完了諸葛亮的珍貴藏書,還弄壞了對方的漂亮棋子。
本能地将罪魁禍手的攏回寬袖,虞臨看向正眼睛大睜地看向他的諸葛亮,語氣僵硬地承認了錯誤:“抱歉,孔明。”
可惜另外三人在将他剛剛一連串的神态變化盡收眼底後,也徹底從震驚裡緩過了神。
然而他們非但沒能體諒他此時頗感手足無措的心情,反而齊齊爆發出了毫不客氣的大笑聲。
崔鈞與諸葛亮的笑還算含蓄,隻是一個以拳抵唇、輕咳着錯開視線;一個低頭掩飾唇角上揚的弧度,肩頭微聳;徐庶則笑得最為猖狂。
“妙哉子至,至哉子至!”
他首次沒感到那冷視的威懾力,不但笑出了眼淚,還誇張地滾在了地上,雙手握拳,不斷捶地:“真子至也!”
虞臨:“……”
能感受到友人們的笑聲并無惡意,但這絲毫無助于緩解他此時的如坐針氈。
有什麼能在這時候用的典故?
可惜虞臨在腦海裡檢索一周,也隻找到“夫子何哂由也”這不倫不類的一個。
直覺偏偏告訴他,如果真問出口,極有可能是抱薪救火。
徹底無計可施的他捏了捏拳,到底忍住了想給對方武力止笑的沖動。
“諸位盡興,改日再叙。”
虞臨緊抿着唇,面無表情地起身,最終選擇自己退出了堂屋。
還順手将房門給關得嚴密,仿佛這樣就能徹底隔絕掉裡面的笑聲。
反正,不論是缺少兩枚棋子的嚴酷現實,還是從震驚裡緩過神來的友人們或是忍俊不禁、或是不顧形象地捧腹大笑——都意味着這神來一筆不但殺死了對手的棋子,也終結了今晚的彈棋友誼賽。
不過,徐庶臉上的燦爛笑容,在翌日辰時,就随着虞臨的話徹底消失了。
就如諸葛亮隐約預感的那樣,虞臨靜靜地等到友人們停箸後,正式向他辭行。
暫住到底隻是暫住,縱使不清楚虞臨具體身世,他們也由衷認定他有鴻鹄之志,因此心下不舍,也不好開口挽留。
隻是聽虞臨道隅中一過便要動身,徐庶不禁納罕:“子至該不會又要往雒陽去吧?”
經過這一個多月以來的相處,盡管他們心知虞臨勇健傲群,絕非匹夫所能擋,也依然為友人感到擔心。
“幸得諸位臂助,已無此必要。”
好在虞臨很快否認,叫他們松了口氣。
諸葛亮直截了當地問:“不知子至與我等作别後,欲往何處去?”
虞臨也回答得爽快:“我欲先谒見劉荊州,若他亦非明主,便一路東向,往淮揚一帶去。”
他直覺眼前幾位不會對被他列為下一位備選主公的孫策抱有好感。
為了防止被長篇大論地勸說,索性不提了。
果不其然,光是前半截話一出,三人皆微微一怔,旋即神色變得有些微妙。
諸葛亮絲毫不看好此事。
其實,他過去雖瞧不上這位荊襄之主,但也多少感念這份庇護之恩,極少對外發表負面意見。
但既是私底下,又實在不想眼睜睜看着虞臨跳進這個泥沼,這會兒的點評便顯得毫不客氣了。
他皺着眉,直截了當道:“劉表雖好養士人,卻不擅聽從谏言,空有良策不用。且表曆來重名不重才,子至才學兼備,卻唯獨缺了那虛名。照如此看,即使得了征召,恐怕也難有出頭之日。”
在他認為,劉表若是有眼無珠,完全錯失了虞臨也就罷了。
更壞的情況,是劉表喜虞臨姿顔風儀,選擇以微末職位相待,叫虞臨在庸庸碌碌中空耗時間……
諸葛亮的眉頭越擰越深。
——那才真叫明珠暗投,令人痛心疾首。
見諸葛亮犀利唇鋒直指劉表,本還想矜持含蓄一點的徐庶,頓時被驚了一跳。
他雖早同崔鈞說過,孔明極其看重子至,可如今看來,還是太低估了:朝夕相處不過月餘,竟已推心置腹至這種境地了。
他稍稍咋舌一下,便緊随其後,發表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孔明所言極是。況且,觀劉望之近日所遭之禍,便足以知曉劉表外寬内忌,深憎忠直之言,使忤逆者受灰滅之咎。”
諸葛亮還補充了句:“以子至之率直心性,隻怕入職不過三日,便要受——”
聽好友越說越不帶遮掩,徐庶不好直言提醒,忍不住咳嗽出聲:他是知道孔明一旦過于憂心某事,話便會瑣碎的習慣的。
諸葛亮這才抿了抿唇,收回了沒說完的話。
一直沉默的崔鈞,這時忽然開口了:“表看似雄踞一方,自以為趁二虎相争坐收那漁利,實則有厝火積薪之危而不自知。”
“論其資質,不過偏安一隅之庸主而已。”
說到這裡,崔鈞擡起眼簾,探究地盯着神色毫無波瀾的虞臨:“以子至鑒識之能,絕不難以分辨,卻仍要投身其中。許另有遠圖?”
虞臨答得不假思索:“自是因這荊地田土良沃,适宜耕種。”
對于劉表的資質,他的要求其實并不算高:隻要能意識到勸農的重要性,再輔以及時擇邊站隊一方、立下大功就好。
他畢竟沒有親眼見過劉表,并不似友人們悲觀、一心認為對方無藥可救。
虞臨樂觀地想:或許,劉表是内慧藏拙,以劉望之之事麻痹士林、也迷惑暗中窺探的敵人……實則的确自有打算,隻是在等一個時機的到來呢?
他在荊州住了這麼久,越是清楚這邊的農耕條件很是優越,就越不舍得因劉表而放棄此地離開。
在開發度遠遠不足的情況下,荊襄已然喂飽了那麼多人口:足見其大有可為。
而且近年來荊州避難的人多,勞動力可謂空前充足。
隻要能順利得到荊州牧的支持,虞臨真心認為,這片沃野可謂潛力無限。
兵因食足而強。
隻要利用好這裡的自然條件,确保後方糧草充足,再招兵買馬,便大有機會問鼎天下——再不濟,也能靠輸送糧草,支援官渡交戰某方的方式,保下自己和荊州百姓。
諸葛亮與徐庶聽得忍俊不禁,崔鈞的眼則一下直了。
他面部表情的變化,堪稱精彩紛呈,也不知信還是沒信。
虞臨并未多做解釋,他也沒有追問,隻是歎了口氣,忽然改了話鋒:“有言道‘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子至欲求眼見為實,亦是正理。”
崔鈞多少摸索出了虞臨在某些方面極其務實的性格特征,索性投其所好:“隻是,誠如孔明先前所言,表好名輕才,子至固非恒人,表卻無從得知。倘若貿然登門,難免受些怠慢,未免不美。”
他提議道:“不若,子至将名谒付我,再由我代呈于上?”
品味出向來懷閑雲野鶴之志的崔鈞的維護之意,諸葛亮與徐庶不由得對視一眼。
逢此四海分崩之時,多數世家子弟被迫遠離故土,淪為天涯羁旅之士。
虞氏門庭似乎已然冷落,有頗具盛名的博陵崔氏之子崔鈞親自出面,代為轉交木谒做保,總能叫刺史邸處的門客高看一分。
若是順利,甚至可能寸步不出,隻在家中高卧,也能得到禮辟。
虞臨哪裡知道,他們已經在背後給自己圓出了一個陳國或陳留虞氏子的背景,甚至已經對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