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崔鈞的善意。
“多謝州平美意。”認真地考慮過後,虞臨還是謝絕了:“隻是,若劉荊州連屈尊接見且不願,日後豈會用我所谏?如此資質,豈配為我主。”
他口吻平淡,卻無處不透着股渾然天成的傲氣。
無論是這話語還是态度,都正中諸葛亮的喜好。
“正當如此!”
他看向虞臨,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見崔鈞還想再勸,虞臨隻好将新學的典拿了出來:“況我明知州平懷抱德肥遁之志,又怎好擾鼋鼍于深淵?”
崔鈞這下便不好說什麼了。
見虞臨心意已定,諸葛亮三人遂不再多勸。
隻是在臨出發前,虞臨的木谒還是被他們設法要去一觀。
崔鈞嘴角微抽,盡可能委婉地提醒道:“子至這名谒,似乎寫得過于簡略了。”
隻有姓名表字和簡略的“問起居”也就罷了,怎麼連重要的籍貫都忘了寫?
徐庶也是眉頭抽動,表情略微扭曲:“恐難叫劉使君見納。”
——除非虞臨親自上門,有那身見者即知非凡的儀容做保,否則這名谒連幕府大門的仆役那關都難過去,更别說呈于劉表面前。
諸葛亮則道:“此書雄逸絕倫,足以應付劉表。”
徐庶的臉色有點發苦。
字的确寫得好,可關鍵是,整份名谒上,也就剩這手字是出彩的了。
“唔?”
徐庶一怔。
由于虞臨寫于名谒上的字數實在少得可憐,他粗粗一掃,隻覺得這手八分隸方筆峻整,頗有凝重嚴正的風骨。
現得孔明的高度評價,他再仔細端詳品評,便察覺出了之前忽略了的一點。
他于書法一道雖不過粗通,卻也得見過好些名家之作。
他凝神細看一陣,難掩驚豔道:“我觀子至書之筆觸,頗具師宣官之流韻。”
諸葛亮欣然糾正:“非也,依我看,更類梁尚書之玲珑。”
梁鹄之書源自當世一絕之師宣官,其八分隸青出于藍勝于藍,現已自成一家,堪稱輝玉絕倫。
崔鈞也登時被提起了興緻,拿起來仔細端詳,同二人就梁鹄與師宣官所書之異同熱烈探讨起來。
虞臨:“……”
字體不過是他當時想着入鄉随俗,特意仿着書肆裡正熱售的某幅字帖寫的。
具體是師宣官還是梁鹄,他完全沒有留意。
三人并未讨論太久,就将注意力放回了重點上。
——目前最重要的,還是這份嚴重不合格的名谒本身。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諸葛亮已經了解以虞臨的性格,是絕不會在意直言直語的。
遂在他與二人對視一眼後,主動提出:“倘蒙子至不鄙,不妨由我等代潤一二,修葺此谒?”
虞臨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譬如他那根本不存在的籍貫地,變成了三人不知為何堅持的陳國武平;又由出生世家大族的崔鈞指點,将木谒上的問候語做了些許改良;再是徐庶對木谒的材質不甚滿意,跟諸葛亮一同重新挑選了一塊上好的木料,由徐庶親手打磨得無可挑剔;最後則是虞臨在三人的催促下、伏案重新寫了一遍谒上的文字,再由三者興高采烈地重新進行一番品評。
折騰許久,才終于達成一緻。
等虞臨在諸葛亮的目送下、由反正要一道返回住所的崔鈞和徐庶的陪同着到襄陽城時,懷中的木谒已經脫胎換骨,為集三家之大成的升級版了。
徐庶原想着和崔鈞一起陪虞臨到劉表的幕府處,不曾想才到襄陽城中,就接到友人口信,道娘親身體小恙。
“失禮,今日難再相陪。”徐庶一向事母至孝,當即隻好向虞崔二人道别,還不忘向虞臨索要了個承諾:“無論稍後如何,還請子至行前,同我等再當一聚。”
虞臨颔首應下。
他想,現在隻剩崔鈞與自己同行了:雙方畢竟不夠相熟,對方性格上又像是比較腼腆,應能少說些話。
為此,他不免感到幾分輕松。
卻不想崔鈞雖無官職在身,于士林中仍頗有名望,一路行來,不乏遇見或熟稔、或不過有一面之緣的士人主動問候。
幾句寒暄過後,就很自然地認識了與崔鈞同行的虞臨,又是一番“幸會幸會”的問候……這簡簡單單的一段路走下來,虞臨就已經結識了十二位士人。
等終于來到州牧宅邸附近時,他的面色看似平靜無波,實際上光是記人名籍貫和長相,都已經有些麻木了。
崔鈞敏銳地察覺出了他隐隐流露出的疲倦,頓時忍俊不禁:“今日有幸與子至同行,方知何為無衆星之輝,假曒日之明。”
他人緣固然不錯,但平日裡主動向他打招呼的,可遠遠不及今日之多,更遑論大多還與他交情不深。
那些人現卻一改矜持冷淡,主動向他攀談,其真正目的可謂不言而喻。
知道他大概是在隐喻什麼,虞臨投去疑惑的一眼。
崔鈞兀自笑了幾聲,卻未解釋,而是慢悠悠地打起了啞謎:“就如羲和不見陰翳,朱陽不識玄陰……”
虞臨耐心聽了幾句,仍覺雲裡霧裡。
但這不妨礙他覺察到崔鈞是在有意逗趣,便不再凝神細聽,徑直打量起了街道上的情景。
不等得出什麼初步結論,源自州牧邸所坐落的街道處傳來的騷動,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崔鈞皺起眉頭,到底是長期在外遊學、見慣動亂的人,對此的第一反應便是一手按住腰間佩劍,緊接着帶着虞臨先躲進一邊的商鋪,确保自身的安全後,再讓随從前去探聽情況。
雜亂的動靜越來越大,随從很快就打聽好消息回來了:“回郎君,前方登門鬧事者,為南陽劉氏之門客。”
崔鈞微愕,神色旋即流露出一抹了然:“定是為了望之。”
素叫南陽劉氏引以為傲的嗣子劉望之遭劉表派兵拘捕、身陷囹圄之事于荊州士林可謂人盡皆知,皆感震怖,他亦不例外。
眼看着主君分明燕居在家,卻無罪受拘,身恐有被枭懸之誅,其座下門客必然無法袖手旁觀。
崔鈞歎了口氣,對官場愈發厭惡。
——隻是如此一來,更将觸怒心胸狹隘的劉表,于劉望之自身的處境非但無異于抱薪救火,其家族恐也難逃牽連。
不論是他或是諸葛亮、徐庶二人,都與劉廙交情不錯,曾為其兄長劉望之受拘之事頻頻奔走。
見士人紛紛請願,反而叫劉表愈發忌諱,更不願放人了。
無奈之下,衆人隻得先行散去,隻留劉廙自行疏通上下,設法求情。
崔鈞知曉劉廙向來謹慎慮深,今日應是劉望之門客自發之舉。
但在本就猜忌心重的劉表眼中,恐怕都要成劉廙的有意驅使,再轉為劉望之的又一則罪狀了。
“還請子至在此處稍待片刻。”
心緒掙紮一陣後,崔鈞還是決定在事态進一步惡化前出面制止,至少有他出面,能将這些進一步将主人往死路上推的忠仆勸回。
隻是劉表倘若事後有意清算,恐難免兇險,他不願将友人牽扯其中,便輕描淡寫道:“子至不必擔心,某去去便回。”
虞臨卻微微搖頭。
他漫不經心地撫了撫懸于腰間那樸實無華的長劍劍柄,神色泰定,語調輕緩道:“還是由我代州平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