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行懷抱怨恨逃竄的匈奴青壯并不曾想,他們人生中的最後一場噩夢,不過才剛剛開始。
胡騎素以“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而威名赫赫。而遠在百年前,匈奴分裂為南北二部,同漢人錯居之匈奴落漸漸出現勝兵制度,五人中僅取一人為騎兵。
即便如此,常年以遊牧為生的他們仍稱得上是人便弓馬,驅策如電,來去如風。
多年來,便是憑此肆無忌憚地入關鈔略,張雄跋扈,鮮有對手。
尋常百姓家徒四壁,連匹馬都不曾有,根本奈何不得他們,隻得任由他們欺淩劫掠;而州兵中有能者早被抽調一空,驅至官渡前線,留于軍中防衛者多是庸碌無能之輩,加上所馭不過劣馬,完全追不上他們;豪強富戶早已堅壘自守,決計不會無端招惹棘手的胡騎;袁紹軍則因官渡戰事之曠日持久而焦頭爛額,拉攏安撫他們作為助力尚且來不及,哪裡會在意一些普通郡民那微不足道的損失?
可偏偏就是這趟一如往常的鈔暴,途中殺死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枯瘦老漢,叫他們沾上這附骨之疽。
無論他們朝西逃出多遠,沿途投靠了多少匈奴屬村落尋求庇護,隻要下了馬,因疲憊而閉上眼,随時就會有如影随形的利箭追來。
神出鬼沒的那人始終不急不慢地綴在他們身後,每日通常隻發一箭,回回箭無虛發——雪光但凡出現,必有一騎斃命。
隻要新的一天到來,他們就會發現被留下守夜的同伴已被那神行電邁的驚天一箭貫入額心,連示警的聲音都未能發出,便當場斃命。
起初他們還感到憤怒、屈辱、驚疑……
現在卻隻餘無窮無盡的恐懼,和不知何時才能擺脫那索命惡鬼的絕望。
現身的從來隻有看似平平無奇的箭矢,他們始終不知他本人究竟藏身何處,而且對方的耐心強大得叫他們寒毛直豎:如為捕食獵物的猛獸可于林中伏卧日餘而不動,那神箭手也始終隻在暗中觀察他們,以驚怖為兇器,肆意地耍弄着他們。
好像在盡情享受着他們在惶恐不安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醜态,再在侵晨到來前無動于衷地彎弓放箭,奪走他們中一人的性命。
家是絕對不敢回了,想藏在沿途經過的村落也是無用——他們親眼看着做出這一決定的那幾人,連帶其庇護者,是如何悄無聲息地斃命藏身之所的。
他們表情或于睡夢中安詳,或因洞察危機而在恐懼中已喪命:無不是鐵簇貫頭,或穿額心,或穿兩邊側穴,一箭斃命。
偶有在夜裡一道遭殃的人家,可包括亡者在内,部落中人竟始終對災禍一無所察。
這叫常人難以理解的詭谲一幕,很快叫沿途之民所察覺,皆感震怖。
無論是荒漠或是草原,都不可能完全掩蓋馬糞的氣味或是馬蹄的痕迹,尤其對常年馳騁于這片土地之上已久的他們而言,要通過蛛絲馬迹來捉到追蹤者的痕迹,理應是易如反掌的。
可他們無論派出去多少人,在附近近乎掘地三尺地搜尋,依舊是什麼也沒能找到。
這怎麼可能?
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們素以“人不馳弓,馬不解勒”為豪,但這不過是誇大的說辭罷了——這世上哪有不知曉疲憊的人,又哪有不需休息的馬呢?隻要是被馬蹄踏過的草地,就會留下能讓經驗豐富的他們分辨出來的凹陷,這是他們自降生的那一天起就被教導的道理。
可眼前的事情,卻徹底打翻了他們的認知。
被寄以厚望的落巫則在查看那幾人死狀後,更是一口斷定帶走他們性命者非人,而乃鬼神。
——“是詛,漢詛。”
此言一出,沿途部落再無人願意收留他們了。
他們被懼怕詛咒牽連的族人所遺棄,又被那鬼魅般的索命利箭追着,隻能重新踏上路途,不敢再有片刻停歇。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回到匈奴庭,尋求祖先、天地、鬼神和天地所置之單于的庇護。
若真是惡鬼,一定會受他們先祖不滅之魂的震懾;若隻是人,那也無法攻破有嚴兵把守的高大城牆。
隻要能逃進去,他們或許就安全了——他們從未感覺這條熟悉的道路如此漫長。
等終于快逃到象征着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的匈奴庭平陽了,一行十九人竟僅存二人。
王庭仿佛近在眼前,他們腦海中的那根弦也已被繃到了極點,變得越來越沉默的同時,随時都可能因極端的恐懼而斷裂。
“這果然是詛咒。”
他聽到唯一剩下的同伴念念有詞:“那些該死的漢奴……可恨……一定是詛咒,是詛咒……”
原本高大健壯的漢子,在長達半個月被死亡陰影籠罩下,叫無眠和疲敝折磨得雙目赤紅,整個人都瘦脫了形。
比身體狀況更糟的,是對方的精神狀态。
他麻木地扭過頭去,繼續看前方蜃影般的城池。
事實上,不僅是他的同伴瀕臨瘋狂,他也越發懷疑,究竟是否有這麼個人的存在了。
——這便是他的頭顱被驟然發狂的同伴以刀割下時,所殘存的最後一個念頭。
見到剩下那兩人突然自相殘殺的畫面,遠處的虞臨微微歪頭,卻未放下弦已然拉滿的長弓。
下一瞬,被驟然釋放的弓弦激起一聲铿锵,一道亮影絕弦而去。
箭出,人倒。
掐滅最後一根草芥後,虞臨卻未第一時間離開。
而是靜擡下颌,目無感情地仰視這座已被匈奴兵侵占多年的漢人城市——平陽。
從雙方卒遇的第一天起,他分明能輕易殺盡這一行人。
沒有選擇這麼做的目的,是想弄清楚他們本營所在的地方。
匈奴騎自然不可能找到他的坐騎留下的痕迹——他自始至終,都未借助過外力。
弓箭和長劍根本稱不上負重,他能輕易發揮出最快的速度來。
憑他的狩獵能力,沿途又随時能獵取到食物……對極限狀态下三天才需進食一次的他而言,要追蹤這群每隔大半天就要紮帳休息、行迹無比明顯的人,可謂毫不費力。
路上所經過的那些部落,他閑得無事,也都四下巡視過:凡是見在戶門處懸挂着漢人頭顱做戰利品,又或是院落裡捆有奄奄一息的漢人奴隸的,便順道一并解決了。
在他用箭矢的粗暴催促下,這行匈奴騎顯然不算配合。
虞臨也有辦法。
每見他們想賴着不走了,或是有人想脫離隊伍獨自逃跑,他便直接射死那人作為提醒,好督促餘下的人繼續向前。
孤身狩獵喪屍多年的他,在藏匿身形、長途追蹤和驅趕獵物相關的經驗堪稱無比豐富。
虞臨認為,隻要他們一天不能擺脫危險,就隻能被迫往心中認定最安全的地方逃。
如貓逐鼠,隻要耐心足夠,總能找到對方的巢穴。
事實也正如他所料:這一隊匈奴騎帶着他一路輾轉,最終來到了王庭所在的平陽城。
在最後一人斃命于箭簇之下後,那股不斷催促他前進、驅使他到此的陌生情緒,也終于淡化了。
日曜絢爛,讓烏黑的瞳仁染上了一縷仿佛帶着溫暖的淺褐。
像巡視自己的領地一般,虞臨光明正大地在附近逛了一周,最後視線鎖定了城頭伫立的那三面大纛。
他從未有過憑自己一人抵擋千軍萬馬的狂妄,追出這麼遠的主要目的,要确定這些胡人的根源。
所謂揚湯止沸,不如滅火去薪。
畢竟冀州毗鄰并、幽二州,又緊臨北漠,作亂者有日漸勢衰的南部匈奴,還有新興起的鮮卑烏桓等族裔……哪怕書上有大緻寫過,但在現實裡要真正分辨沒有文字、血統混雜、長相具是深目高鼻的胡人的具體族類,還是比較困難的。
現在他知道了,是南匈奴。
城頭衛兵似乎通過日常眺望中察覺到了他那突兀的存在,陷入小型的騷亂中。
對此視若無睹,虞臨隻漫不經心地重新舉弓,箭尖準确地對上了正中間的那面大纛。
——臨走之前,就先做個标記吧。
一箭。
兩箭。
三箭。
第三箭既出,柔韌的弓身終于不堪重負,随着凄厲的“啪”一聲,倏然爆裂開來。
然銳鋒已如時龍馭風,鳳旌蕩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