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顧倏忽間,電鹜揚光。
在耀武揚威的劇勢下,三面大纛堪稱不堪一擊,頹然倒塌。
始終隻能看到遙遠的一個黑點、根本分不清來人相貌的匈奴兵,上一刻還商量着要不要派人下去查看,下一刻就聽到箭矢破空的恐怖銳響。
不等他們做出任何反應,一切就已經天翻地覆。
那哪是人力能射出的箭矢,分明是日月為之奪明、丘陵為之搖震的三下霹靂!
比壯漢胳膊還粗的杆身叫剛猛無極的箭矢徹底擊倒,原本威風凜凜的三面大纛如被抽了骨的猛獸,飄然墜落。
親眼目睹這使人難以置信的一幕後,哪怕是再骁勇善戰的匈奴兵,也已經抑制不住地發出了嘶啞的叫喊聲。
稍機靈些的,已經狼狽地低頭躲避了。
再沒有比他們自己,更清楚雙方相距究竟有多遠的了——分明是用漢人最引以為傲的勁弩,也不可能觸及的啊!
而标記完成的虞臨,則已經不急不慢地開始原路返回。
他中途還趕上了一趟胡漢百姓私底下進行的互市,換了套幹淨的衣服;又遇見了一頭适合當做坐騎的野獸,照例進行臨時征用。
他準備直接往許都去,卻不料才走上兩日,他忽遇上了領着數騎、深入西向來尋他的趙雲一行。
趙雲猶疑地喚了聲:“子至?”
視線遙遙捕捉到那道卓然不群的身影後,趙雲先是疾追一段,而在看清楚情形後,又驟然提缰勒馬。
即便他不這麼做,對危險感知敏銳的馬也不願前進了。
愛駒不安地垂首,身軀顫抖,趙雲的呼吸亦驟然變得急促。
他并未繼續接近十步開外的虞臨,而是目光謹慎,不斷地打量虞臨。
見他反應奇怪,虞臨不禁往四周看了看,有些困惑,但确實未發覺有什麼異樣……
不過此時的他,到底比在荊州時稍通了一些人情世故。
排除其他因素後,虞臨看向了身/.下這頭自從成了他的手下敗将、就莫名死氣沉沉的坐騎,自認找出了原因。
“它不會亂咬人的。”
虞臨誠懇地解釋道。
大概是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在衆人心驚肉跳的注視下,他還輕描淡寫地拍了悶不吭聲的坐騎脖頸一下。
那白皙的手心落在厚實的毛發上,看似輕松,卻發出了重錘擊物似的悶響。
人們于是滿面驚悚地看着這頭站起來比人要高大雄壯太多的棕罴,在一動不動地挨了這不知是輕是重的一下後,哪怕厚重的身形都叫那一擊惹得晃了一晃,也隻是默默地重新站穩了。
既然沒有擡頭咆哮,也沒有發狂地胡亂進行攻擊。
始終安靜得如同一頭死熊。
意識到這點後,衆人更是寒毛直豎。
能将這種野性不馴的兇獸,折磨得反抗的意志都蕩然無存……隻可能是更可怖的惡獸。
展示完畢後,虞臨又擡眼看了看他們,眼神好似平靜無害。
趙雲的倒隻是有些僵硬,可跟在他身後的那一行青壯則各個臉色青白,連毛發都明顯地因悚然炸開了。
虞臨微微蹙眉。
看來還是不行。
意識到這點後,他隻得惋惜地放走了才磨合了不到兩天的坐騎。
可惜了,他原本還挺滿意它的:不像是那種被稱為虎的野獸,皮毛固然比較柔軟,體溫也合适,但腿實在太短了些。
他即使稍蜷着腿,在虎跳蹿也難免曳地,極容易弄髒衣物。
這次的則大為不同:這頭獸非但背肌寬闊厚實,還能站立着行走。
隻是長相可能比較醜陋,讓趙雲的同伴們都無法接受。
那頭巨罴得到釋放,也隻是溫馴地低頭趴着,并沒有挪動的意思。
直到虞臨用自認為很輕的力度推了它一把——隻是從結果上來看,那樣的力道就跟稚童不知輕重地擺弄玩具一樣、輕易将那龐大身軀推出了足足一丈多後——它才意識到自己處境的變化。
于是邁着遊魂般的腳步,全程無視冷汗直流的衆人,自顧自地蹒跚遠去。
“呼。”
不知是誰先吐了口氣,血色慢慢地回到了自認劫後餘生的他們臉上。
那覆面上的眉目仍然光麗平和,他們卻心有餘悸,胸撞疾如擂鼓。
既不敢直視虞臨,也不敢大聲說話。
他們滿心敬畏,隻小聲對趙雲發表感慨:“子龍,你可不曾提過要來尋的,是這麼一位神人!”
哪裡像是需要他們幫助的架勢!
趙雲亦有些哭笑不得。
那日見虞臨徑直離去,他驚愕之餘,以為對方年輕氣盛,聽聞匈奴騎猖獗後難免做出激怒之舉,也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卻哪裡料到同是步行,不過片刻功夫,他就被行如霹靂的虞臨給遠遠甩開了。
等追到城門,更是從陷入震驚的其他人口中得知了對方捷然翻出城去尋人的奇舉。
瞠目結舌之餘,趙雲别無他法,隻得回頭取馬,再設法召集邺城中數位擅弓馬的常定鄉人,陪自己前去救人。
萬幸趙氏于冀州還算有些薄望,他昔日又為常山州郡所舉,頗識得些人,匆忙下也能召集來到幾位來。
但這一來一去,已經折騰了大半日,在不知虞臨具體去向的情況下尋人,無疑如大海撈針。
若不是沿途有一行匈奴騎遭“漢詛”的傳聞,他已完全不抱希望,眼下也快準備領同伴回程了。
誰曾想就在折返點,會迎面遇上孤身無馬行于荒原中,神态往常如舊的虞臨。
他果真隻身孤膽,西去數百裡至胡居腹地了——再次出現時,還從容淡定地騎坐在一頭于當地兇名赫赫的巨大熊罴上。
趙雲定定的眼裡倒映這個不知該說膽氣縱橫、或是莽撞草率的身影,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
若說虞臨此時形容狼狽,風塵仆仆也就罷了。
偏他亂跑一通,現在看着竟一如常日光麗,于兇險萬分的胡地亦如閑庭漫步,從容閑雅……不對,觀其騎熊的驚世之舉,足以看出對方恐怕才是最為兇險的存在。
意識到這點後,趙雲連胸口那股氣都發不出來了。
虞臨顯然未能體會到他的複雜心境,也未能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驚世駭俗。
但他認為,趙雲明明隻是初相認,卻願意興師動衆,犯險西向、隻為尋他,心意着實值得感謝。
既然這樣,那就先護送子龍他們回邺城,再去許都吧。
打定主意後,虞臨便學着陳登等人的模樣,風度翩翩先拱手一禮,再溫聲問候道:“多日未見,子龍可還安好?”
趙雲:“……”
他如何能安好?
他終歸生性謹慎又厚道,經這漫長的虛驚後,還是對年紀輕輕的對方說不出什麼重話。
又清楚這裡過于靠近敵營,并不是适合長談的地方。
于是在這聲歎息後,便木着眼,将表情坦然無辜,又淡定得可惡的這人拽上了自己的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