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尋找虞臨的路上,趙雲一行不時遇見零散的匈奴人禦馬匆匆路過。
雖因看出他們這一行并不好惹,人數偏少的匈奴起并未發起攻擊,但仍是面露惡意,口中不知說着什麼詈詞。
隻是趙雲他們心知此行目的在于尋人,并不适合同他們發生沖突,于是選擇避讓了事。
之後更是基本不走大路,始終保持高度警惕。
回程的路上,他們則是一反故态,簡直稱得上是耀武揚威。
倒不是趙雲故意為之,而是在虞臨理所當然的态度影響下,他們不知不覺就走到寬敞的官道上去了。
途中遇見匈奴騎的次數自然大增,但幾乎是雙方一打照面,明明更人多勢衆的對方便神色大變,堪稱驚駭地驅馬離去了。
至于原因所在……
空前沉默的趙雲清了清嗓子,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不止是他,同行的幾位鄉人亦是神色微妙、時不時偷偷擡頭看一眼正騎着頭體态雄壯魁梧的棕罴、不急不慢地走在隊伍最前的虞臨。
比起兇名赫赫的棕罴,馭于其上者姿态悠逸,從容溫雅,俨然更似山君。
在尤其信奉神明的匈奴人看來,如此威俨氣魄,宛如神人臨世,自然不敢與其為敵。
趙雲一時有些失語。
——誰能想到,這頭明明已經被虞臨親手釋放、神色頹喪的棕罴,竟然會在第二天又主動回來呢?
虞臨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他将昨晚打獵吃剩下的那條鹿腿都順手投喂給對方、作為這兩天的補償後,就想再次逐走這頭被同伴們嫌醜的坐騎。
衆人木然看着,虞臨當真是不費吹灰之力,隻憑單手,就将巨碩的棕熊推出一大截路。
而那有着寬大有力的蒲掌、粗壯雄健的軀體,隻輕松揮動一下粗臂,就能拍扁人的腦袋的惡罴……卻隻在被虞臨無情推走時,發出象征着委屈不滿的、哼哼唧唧的鼻音。
這幾位連跟着趙雲奔赴兇險死地都毫不為懼的青壯,這時卻看得頭皮發麻,起了一身冷汗。
“天靈在上,黃壤在下。”有人恍惚道:“我至今日方知,熊啼竟類犬吠。”
——畢竟在這之前,他隻曾遙聞那叫人碎魄的可怖咆哮。
最後還是趙雲實在看不下去了,委婉地勸說虞臨,表示完全贊成将這頭“溫馴”的棕罴留下暫做坐騎後,這叫人心驚肉跳的畫面才算結束。
不過虞臨隻騎了幾天,就嫌它太慢,耐力也差,于是強行将這頭脾氣古怪的棕罴趕走了——對方仍然不情不願,數次試圖返回尋人。
直到走至魏郡境内,才不再跟随。
不過這些小插曲,與其說讓趙雲一行感到苦惱,更多的還是震驚、新奇和啼笑皆非。
真正棘手的事情,反而出現在他帶虞臨回到魏郡境内。
鄉老早成了驚弓之鳥,遠遠看一騎,就匆匆忙忙躲了起來。
直到他們靠近了,清楚并無惡意後,才像又鑽入洞中躲藏的鼯鼠一樣,重新從隐蔽的藏身處冒出。
見他們也是冀地人,便有鄉老愁苦地傾訴,昨日又被郡兵征了一批糧:“無論是地裡,還是家裡,已經什麼都沒剩了啊。”
短短半個月,郡府的官吏便來了兩趟:第一趟是運走了他們原本便不指望能保住的新熟成麥,卻根本不等他們緩一口氣,又派人來了第二趟。
面對他們的苦苦哀求,那些有要務在身的管理自不會動容。
兀自挨家挨戶地盤問、搜刮,直到榨幹農家糧缸外的所有存糧為止。
光憑那幾口不大的糧缸裡所剩的陳糧,根本不夠一家子吃到下一批麥熟,在這之前,必須自想辦法。
不知那些如狼似虎的府兵會不會突然竄出來,他們連抱怨都不敢大聲,但心下的惶恐不安卻完全掩蓋不住。
明明才收走了那麼多的糧食,卻又要連他們所剩無幾的存糧都盤剝了去。
這豈不是證明前線戰況不好,軍中毫無蓄積?
若這仗繼續打下去,不出半個月,糧食就又要不夠吃了。
那些空蕩蕩的糧車,早晚還得來第三趟!
光他們供自己吃食的那些,根本填不滿那偌大糧車,隻可能是打他們種糧的主意了……
哪怕是大字不識的老農,也知曉那才是真的索命。
但頂上的人,什麼時候在乎過他們的命呢?
這幾名手足胼胝、膚如桑樸的老農,向趙雲一行傾吐完後,便不再開口。
他比誰都清楚,他們也無能為力。
田父目光空洞,無聲地望着隻餘稀疏青草的田地。
衆人亦是無言。
富商之家,必奪貧室之财:而被奪去一切的他們在貴人眼中,至微至陋,就同這野草。
盡管反複踐踏,死了便是死了,甚至還能節省些口糧。
反正,來年總會生出新的來。
虞臨神色如常,趙雲則握緊了缰繩,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怒火。
一行人繼續前行,這次卻沉默了許多。
待到邺城城門之前,他們的心情才有所好轉。
虞臨的視線淡淡地落在了某處。
半月前曾被鮮血染紅的那方泥地,已經被沖刷得不留痕迹,又被重重車轍給壓得凹陷了。
——就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盡管沿途所見叫人心緒沉重,但對此番肯跟随趙雲出來救人的這幾位常山青壯而言,能結識虞臨這等驚才絕豔的人物,絕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
“今托子龍之幸,得遇奇士虞子至,方識何為孟贲之勇、慶忌之捷。竟使胡虜望風奔西,叫我輩甚是與有榮焉。”
其中一人家産稍豐,不但熱情邀請趙雲帶虞臨到他家中做客,還大聲嚷嚷着要宰殺耕牛來款待,以示對虞臨這位貴客的重視:“不知子至可願賞光前往敝舍做客?寒舍雖陋,尚有耕牛二頭,今日便要使人宰殺了,隻求叫諸君盡興!”
一聽有罕見的牛肉可吃,這些時常饞肉的精壯漢子自然激動不已,似猿猴般跟着起哄。
聽到這純屬敗家子的言論,哪怕性格穩定如虞臨,眼皮也是輕輕一跳。
從聽到老農那番凄苦的話後,趙雲便有些心神不甯,這時便未認真聽對方說話,一時間未做出什麼反應。
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覺到了虞臨宛若無意地投來的求援視線,便主動出聲,替他解圍了:“君盛情所在,本不當推辭,然此正逢兵争事煩之際,空宜審慎,以免惹禍上身。”
趙雲作為曾受郡中推舉領兵之人,于常山自是極有威望。
聽他這麼說後,本來滿臉興奮的幾人漸漸冷靜下來。
“子龍所言極其,是我等過于輕狂了。”
提出要宰殺自家耕牛那位更是一臉虛心接受的模樣,旋即很是惋惜地歎了口氣,又與虞臨反複作别,才一步三回頭地往家的方向走。
實際上,往返奔波了這近二十日,除虞臨仍奇迹般地容光煥發、端美如初外,幾人皆是風塵仆仆——他們早已想着回家洗漱、稍作歇息。
見晚宴作罷,便也拱手道别了。
讓心事重重的趙雲未曾料到的是,虞臨隻在他家中住了一夜,便在翌日一早向他正式辭行。
“竟這般快?”
趙雲微愕。
虞臨颔首,中肯道:“已不算快了。”
要不是之前那隊匈奴騎行路拖拖拉拉,以他的正常速度,由中丘追至平陽,根本要不了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