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四濺。楚喚雲赤紅的雙眼近在咫尺:"季尋之,西牆第三塊磚!"
破廟外的雪被劍氣攪成白霧。
楚喚雲單膝跪地,赤手擰斷最後一個刺客的脖頸。血順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雪地綻開紅梅。
腰間的刀傷深可見骨,他早已筋疲力盡卻仍然笑得張揚:"裴老頭……不夠看啊……"
裴敬盯着他腰間逐漸泛藍的傷口,褶皺的老臉抽搐:"楚大人不妨運功試試?"
楚喚雲突然暴起,身形如鬼魅般掠過雪地。裴敬慌忙舉劍格擋,卻見寒光一閃——楚喚雲的匕首釘入他左肩,将人牢牢釘在廟柱上。
"寒鐵毒?"楚喚雲指尖劃過自己泛青的傷口,"是有點勁兒……"
季尋之破窗而入時,正看見這瘋癫一幕。楚喚雲渾身殘血在滿地屍骸中回頭沖他笑:"季大人,要活的還是死的?"
裴敬突然捏碎袖中瓷瓶,紫煙騰起。楚喚雲旋身将季尋之護在懷中,大氅翻卷如鷹翼,硬生生用後背擋住毒霧。
"你!"
"無妨。"楚喚雲咳出口黑血,眼神卻亮得駭人,"勞煩季大人幫個忙。"
他突然扣住季尋之的手,引劍刺穿裴敬右腕:"說!當年誰通風報信!"
地牢火把噼啪作響。
季尋之盯着鐵欄後的裴敬,手中賬冊幾乎捏碎:"我父親待你如手足,為何..."
"為何?"裴敬癫狂大笑,"你可知季伯明查到了什麼?"他猛地扯開衣襟,心口赫然是北狄圖騰:"三十年前北境大旱,青霜劍派用三百孤兒換糧!那些孩子被烙上圖騰,從此..."
楚喚雲的劍鞘突然重擊鐵欄:"說重點!"
"你父親要揭穿此事!"裴敬目眦欲裂,"那些孩子裡...可有當朝太後的親弟弟!"
季尋之踉跄半步。他想起父親書房暗格裡那些無名牌位,想起母親臨終前欲言又止的眼淚——原來他們守護的從來不是真相,而是權貴們光鮮皮囊下的蛆蟲。
"季大人!"楚喚雲的喊聲撕開混沌。季尋之突然暴起,長劍貫穿裴敬咽喉。
熱血噴濺在臉上時,他竟覺得冷——原來複仇的滋味,是咽下滿口鐵鏽味的虛無。血濺三尺,他卻仿佛被抽去筋骨般跪倒在地,二十年的恨意混着血淚決堤:"他們都該死..."他跪在血泊裡,指尖摳進青石縫,"可該償命的人...早爛成黃土了..."
楚喚雲從背後死死抱住他,任憑劍刃割破臂膀。懷中人顫抖得像暴風雪裡的幼狼,他隻能更用力地箍緊:"我在...尋之,我在這裡..."
"我該恨誰..."季尋之垂首低語,"恨饑荒?恨世道?還是恨我父親……"
記憶井噴。七歲的他被師父從枯井裡拽出來,睫毛結着冰碴。滿院橫屍映着雪光,師父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小子,想活嗎?
原來他從來沒能爬出那口井。
"喚雲..."他忽然抓住對方衣襟,指甲透進金線,"我疼..."二十年來築起的高牆土崩瓦解。那個雪夜所有的哭聲、血腥味、結冰的眼淚,終于在此刻決堤。
楚喚雲隻能一遍遍拍撫他的脊背:"哭出來吧...尋之..."
“我還記得…當年我被師父從井裡拽出來…滿院狼藉…全是血…到處都是血…”
楚喚雲沒有講話,隻是将懷裡的男人緊了緊。
“我當時怕極了…爹…娘…姐姐…他們就那麼躺在那裡…那天好冷…從那以後…我對夢境充滿了恐懼…我閉上眼睛就是當年的畫面……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
楚喚雲呼吸一窒,手上力道卻不減:"我知道,我都知道..."
季尋之眼中血絲密布,"那天雪下得那麼大...我躲在井裡,聽着姐姐的慘叫...聽着母親..."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緩緩滑坐在地上。楚喚雲立刻單膝跪地,将他顫抖的身軀攬入懷中,深深吸一口氣:"...太痛苦…咱們就不說了..."
"我聞到了..."季尋之埋在他肩頭,聲音悶得發顫,"血的味道...那麼濃...那麼熱..."
楚喚雲感覺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哭出來吧,尋之,我在這裡,你可以哭..."
"師父說...我當時的眼神像死人..."季尋之突然抓住楚喚雲的前襟,眼淚終于決堤,"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早就死了...在那個雪夜就死了..."
"胡說…"楚喚雲捧起他淚痕斑駁的臉,拇指用力擦過他的眼角,"你看看我,季尋之,你看着我!"
季尋之渙散的目光終于聚焦,對上楚喚雲通紅的雙眼。
"你活着,"楚喚雲一字一頓地說,"你活得好好的。你會痛,會哭,會憤怒...這就是活着的證明。"
"可是...好疼..."季尋之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這裡..."他抓着楚喚雲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二十年來...從來沒有這麼疼過..."
楚喚雲将他摟得更緊,下巴抵在他發頂:"我知道...我陪你疼..."
季尋之死死拽着楚喚雲的衣角,“喚雲…我害怕…我好怕啊……”
“有我呢…有我呢…”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更鼓聲,季尋之在他懷裡漸漸平靜下來。
"喚雲..."
"嗯?"
"如果...如果當年有人像你這樣...抱住那個孩子..."
楚喚雲喉結滾動,聲音沙啞:"現在也不晚。"
季尋之閉上眼,淚水再次滑落:"謝謝你...找到我..."
楚喚雲吻了吻他濕漉漉的額發:"我的存在就是為了找到你,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你在哪裡。"
半個月後,帝都傳來捷報。楚喚舟率軍奇襲北狄糧道,繳獲的密信裡,赫然是當朝重臣與青霜劍派的往來賬目。
季尋之站在朱雀街上,身邊人來人往,而楚喚雲在不遠處給他買栗子糕,他晃着手中的油紙包朝季尋之肆意地笑着,像個邀功的孩子,朝着他狂奔,熱烈的,堅定的,毫不猶豫的。他跑得那樣急,衣袍翻飛,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迫不及待的為他捧來了自己全部的溫度——我本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他是季尋之多年以來窒息生活的氧氣,是晦暗内心的油燈,是脆弱無助時,堅守的铠甲護盾。這個男人一層一層剝開季尋之随時可能崩塌的堡壘殘壁,繼而溫柔的撫摸着那個久未見光的角落。
季尋之望着他,忽然明白——這不是憐憫,不是救贖。是這個男人,固執地、笨拙地、一次又一次地,拼了命将他從那個血色的雪夜裡拽出來,然後塞給他一塊熱乎乎的栗子糕,告訴他——你看,人間還值得。
暮色中,季尋之終于露出二十年來第一個釋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