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踏入暗室時,季尋之的匕首仍未收回。少年天子卻視若無睹,将青梅酒擱在案上,自顧自地坐下,指尖輕叩桌面。
“朕記得,太傅府上的茶,比醒酒湯還管用。”
楚喚雲肩上傷口還在滲血,卻笑得恣意:“陛下深夜造訪,就為讨杯茶?”
“朕來讨個準話。”陸昭擡眸,眼底映着燭火,亮得驚人,“楚家軍,到底有沒有碰江南的銅?”
季尋之的指節在袖中微微收緊。楚喚雲卻忽然大笑,笑得傷口崩裂,血染紅半邊衣襟:“昭兒,你既不信我,何必來問?”
陸昭不語,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推至二人面前。信上隻有一行字:銅礦實為軍械,楚家已接手。”
季尋之眸光一冷——這是天督府的密報格式,卻非他所書。
“陛下。”他沉聲道,“此信是僞造。”
陸昭輕笑:“朕知道。”
楚喚雲挑眉:“哦?”
“因為真的密報,在這兒。”陸昭又從袖中抽出一封,字迹與方才那封幾乎一模一樣,唯獨落款處多了一道朱砂印——天督府的暗記。
季尋之接過,掃了一眼,面色驟變。信上寫着:銅礦已空,軍械無蹤,疑入北疆。
楚喚雲的笑意終于淡了,“昭兒。”他緩緩直起身,眼底鋒芒畢露,“你懷疑我姐姐?”
陸昭不答,隻是拎起酒壇,給自己倒了一杯:“太傅,朕今日來,不是問罪,是談交易。”
“什麼交易?”
“朕要北疆的軍報。”陸昭擡眸,“而你,要替朕查清,這批軍械到底去了哪兒。”
季尋之平靜的說:“陛下既不信楚家,為何還要用他?”
“因為朕信季卿。”陸昭看向季尋之,唇角微揚,“季卿的刀,從來隻斬該斬之人。”
季尋之若查,便是替天子監視楚家;若不查,便是包庇逆臣。——這是陽謀。
楚喚雲忽然笑了,他拎起另一壇酒,仰頭灌了一大口,喉結滾動間,酒液順着下颌滑落:“好,我查。”
陸昭滿意地點頭,起身欲走,卻在門口頓住:“對了,季卿。”
季尋之擡眸。
“明日早朝,朕要見天督府的奏報。”陸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朕希望,奏報上的字,是你親手寫的。”
他在警告季尋之,别想糊弄。
待陸昭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楚喚雲才猛地砸了酒壇,瓷片四濺。
“好個小狐狸!”他冷笑,“這是逼我們自斷臂膀!”
季尋之沉默片刻,忽然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邊緣刻着“漕”字。
“不是自斷臂膀。”他将銅錢按在案上,“是将計就計。”
楚喚雲眯起眼:“你想怎麼做?”
“陛下要查軍械,我們就查給他看。”季尋之看着楚喚雲,道,“但查到的,未必是他想要的。”
楚喚雲忽然懂了,他低笑一聲,伸手握住季尋之的手腕:“季大人,你這是要欺君啊?”
季尋之垂眸,看着兩人交握的手,淡淡道:“陛下要的是平衡,不是真相。”
若楚家軍真被坐實謀逆,朝局必亂。陸昭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真正要的,是楚家自證清白的把柄,而非趕盡殺絕。
楚喚雲忽然湊近,呼吸灼熱:“季大人,為了我欺君,值嗎?”
季尋之面無表情地抽回手:“我何時欺君了?”
楚喚雲大笑,卻因牽動傷口而“嘶”了一聲。季尋之皺眉,一把扯開他的衣襟,重新包紮。
燭火搖曳,兩人的影子交疊在牆上,像一場無聲的博弈,又像一場心照不宣的合謀。
翌日的早朝,季尋之将奏報呈上時,滿朝寂靜。
陸昭展開掃了一眼,忽然笑了:“季卿的字,朕還是認得的。”
奏報上白紙黑字寫着:江南銅礦确有空缺,然軍械未入北疆,反流入漕幫。疑為景王餘孽嫁禍。
這是既給了陸昭台階,又保全了楚家。
楚喚雲站在階下,沖季尋之眨了眨眼。
陸昭合上奏報,似笑非笑:“既如此,楚太傅。”
楚喚雲拱手:“臣在。”
“三日後,朕要見到漕幫的人頭。”
“臣,領旨。”
退朝時,季尋之與楚喚雲并肩而行。
“季大人。”楚喚雲忽然低聲道,“今晚還去滄浪亭嗎?”
季尋之目視前方:“嗯。”
“去幹嘛?”
“殺人。”
楚喚雲笑了,指尖悄悄勾住他的袖角:“一起?”
季尋之沒回答,隻是袖中的手,反握住了他的手指。
陽謀對陽謀,棋局才剛開始。
蘆葦蕩裡傳來槳聲時,季尋之的劍已出鞘三寸。
楚喚雲懶洋洋地倚在亭柱上,指尖把玩着一枚銅錢,月光下邊緣的“漕”字泛着冷光。
“季大人,你說今晚會釣到幾條魚?”
季尋之沒答話,目光鎖死在漸近的烏篷船上。船頭立着個戴鬥笠的漢子,腰間别着把短刀,刀鞘上烙着瀾滄幫的蛇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