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洛水碼頭,楚喚雲死死攥着馬缰,看陸昭的龍舟緩緩靠岸,帝王的玄色大氅被河風吹得獵獵作響,腰間卻挂着個極不相稱的舊香囊——那是楚喚雲送的。
“老師。”陸昭在衆目睽睽下伸手,“扶朕一把。”
楚喚雲單膝跪地,感受到小皇帝冰涼的指尖在他掌心劃了三下——曾經約定的暗号,意為“有埋伏”。
“陛下小心!”他突然暴起,拔劍劈飛一支冷箭。
混亂中,陸昭被楚喚雲攬入懷中,帝王在老師耳邊輕聲道:“老師還是這麼可靠。”
漕船火光沖天,映亮兩人交疊的身影,遠處山崖上,燕知鶴望着這一幕,緩緩松開弓弦:“下官賭對了。”
他轉身對陰影中的顧隐舟笑道:“記下來——永元十二年,楚太傅救駕有功。”
夜半的洛水碼頭靜谧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燕知鶴站在燃燒的漕船殘骸旁,指尖摩挲着那張僞造的地契。火光映亮他溫潤如玉的眉眼,卻照不透眼底的暗湧。
“燕大人好算計。”
顧隐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史官手中毛筆未停,仍在記錄這場“意外”。
燕知鶴輕笑:“顧修撰覺得,下官在算計什麼?”
“你故意引楚太傅查镖局,又讓陛下親臨險境。”顧隐舟擡眼,“你想看他們君臣相争?”
燕知鶴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那是當年宇文昭叛亂時,他從火場中搶出的密函,信上字迹已被熏得模糊,但落款清晰可見:唐閣老。
“下官隻是想看看...”他指尖輕撫額角傷疤,“當年的事,到底還有多少人記得。”
翌日,季尋之推開天牢的鐵門時,燕知鶴正在審訊昨日擒獲的“镖師”。那人被鐵鍊吊着,卻仍咧嘴獰笑,“燕大人,您當年在地牢裡...”
“咔。”
燕知鶴捏碎了對方喉骨,轉身時又恢複那副溫雅模樣,“季大人見笑了。”
季尋之冷眼看他:“燕知鶴,你到底站在哪邊?”
“重要嗎?”燕知鶴擦着手,“下官與江大人一樣,不過是一把刀而已。”他忽然壓低聲音,“區别在于,江太尉是陛下插在朝堂的刀,而下官...”
他指了指季尋之腰間的天督府令牌,又指向自己額角傷疤,“是楚太傅插在往事裡的刀。”
楚喚雲翻着燕知鶴的履曆,眉頭越皺越緊,“當年宇文昭叛亂,燕知鶴還未步入仕途,隻是一介百姓,他曾因私放災民入城被叛軍抓獲...”
“然後呢?”季尋之沏了杯濃茶推過去。
“然後就是我們殺進去那晚。”楚喚雲指尖頓在某個名字上,“等等...當時地牢裡還關着個孩子?”
季尋之眸光一凜。那晚他們确實在宇文昭私牢裡救出個奄奄一息的少年,但對方滿臉血污,很快被醫官擡走了。
“燕知鶴今年二十有三。”楚喚雲突然起身,“五年前...他才十八歲?”
院牆外突然傳來輕咳,江臨策不知何時蹲在牆頭,手裡晃着卷竹簡,“楚大人,您要的《永元七年囚冊》——陛下讓下官捎句話。”
“什麼話?”
“陛下說...”江臨策學着小皇帝冷淡的語調,“'老師若閑得慌,不如去把《漕運新策》改了'”。
“……”楚喚雲一時語塞。
片刻後,一聲笑罵傳出太傅府,“這小王八蛋?!”
季尋之:“慎言。”他看向江臨策。
江臨策:“我可什麼都沒聽見。”
暮色如硯,陸昭将燕知鶴的密報扔進炭盆,火光映得他眉眼陰晴不定,江臨策跪在案前,後背已僵硬許久。
“所以燕知鶴是來報仇的?”天子輕笑,“找唐家?找宇文昭餘黨?還是...”他盯着盆中化為灰燼的密報,“去告訴燕知鶴...”
話未說完,窗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楚喚雲拎着食盒大大咧咧推門而入:“昭兒,用膳了!”
少年天子瞬間收斂了所有陰郁,甚至揚起個乖巧的笑:“老師怎麼來了?”
“給你送甜湯。”楚喚雲掀開食盒,“順便問問...”他壓低聲音,“燕知鶴那小子到底怎麼回事?”
陸昭舀了一勺甜湯,慢條斯理道:“他父親是前任藏龍山通判,因反對宇文昭而被活埋。”勺子輕輕磕在碗沿,“那年燕知鶴十八歲,冒死給朝廷遞了軍報。”
楚喚雲怔住,他突然想起那晚地牢裡,那個拼命把水碗遞出鐵窗的血手。
“陛下早就知道?”
“朕…”陸昭擡眼,眸中映着跳動的燭火,“什麼都知道。”
當夜,燕知鶴正在吏部值房整理卷宗,忽見燭火一晃,阮照野大馬金刀的坐在案上,腰間佩刀叮當作響:“老燕,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阮大人請講。”
“你搞這麼一出...”阮照野突然揪住他衣領,“是想借楚喚雲的手報仇,還是借小陛下的刀殺人?”
燕知鶴不慌不忙地掰開他手指:“下官隻想看看...”他撫過額角傷疤,“當年為我們流血的人,還記不記得這傷是怎麼來的。”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兩人對峙的身影,阮照野突然咧嘴一笑:“行,你小子有種。”他甩開燕知鶴,“但别把老楚扯進來。那家夥看着沒心沒肺,其實...”
“其實比誰都心軟。”燕知鶴接話,“所以下官才要提醒他...”
太傅府中,季尋之将密信扔進火盆:“燕知鶴說的沒錯,唐家确實參與了當年宇文昭叛亂。”
楚喚雲摩挲着劍柄:“所以他是來讨債的?”
“不止。”季尋之展開另一份密報,“他還在查先帝駕崩前的太醫記錄。”
燭花爆響,楚喚雲突然想起陸昭七歲那年,先帝暴斃,幼小的新帝握着他的手問:老師會一直陪着我嗎?
“你可知陛下為何縱容燕知鶴?”
“因為...”楚喚雲望向皇城方向,“昭兒也在等一個答案。”
夜雨滂沱,沖刷着帝都每一塊磚石,那些藏在歲月裡的血與債,終将在此夜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