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值房中,燕知鶴指尖撚着一份名冊,青瓷茶盞裡的熱氣氤氲了他半邊眉眼。季尋之推門進來時,正聽見他對着書吏輕笑,“…把隴西李氏的卷子單獨謄一份,送去給内閣的大人們瞧瞧。”
書吏躬身退下,季尋之反手合上門,“你又打算坑誰?”
“季大人說笑了,下官惶恐。”燕知鶴推過一盞新茶,“今年春闱考生裡混進三成世家子弟,總得有人當惡人。”
季尋之沒接茶,從袖中抽出一卷竹簡扔在案上,“陛下今早拟的《科舉改制十二條》,讓你我先行商議。”
竹簡展開,“糊名”“謄錄”等字眼被朱砂圈得明顯,燕知鶴突然笑出聲,“咱們小陛下這是要刨世家的根啊。”
“你辦不辦?”
“辦啊,當然要辦。”燕知鶴指尖劃過“考官異地委派”那行字,“不過得先讓劉老爺子他們鬧一場——”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楚大人南巡前,給陛下留了份《吏治九弊》?”
季尋之眼神驟冷,“你監視禦書房?”
“哪能啊,”燕知鶴從案底抽出一本冊子,“昨兒夜裡,内閣大人們的門生已經抄錄了七份往外省送。”他敲了敲冊子封面,“現在全在這兒了。”
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人同時噤聲。江臨策滿頭大汗闖進來,“二位大人快去宣政殿看看吧,隴西李氏帶着衆世家學子跪在宮門外,說科舉新制是寒門擠兌士族…”
宣政殿上,陸昭端坐在龍椅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扶手。殿下跪着七八位白發蒼蒼的老臣,為首的禦史正聲淚俱下,“……寒門學子未經族學熏陶,如何懂得治國之道?老臣懇請陛下三思啊!”
“愛卿此言差矣。”陸昭忽然看向殿角,“燕卿,你出身寒門對吧?”
燕知鶴從容出列,“臣父起先原是縣衙馬夫。”
滿殿嘩然中,陸昭輕笑,“朕覺得燕卿治吏的手段,比某些世家子強多了。”他忽然抓起案頭《吏治九弊》擲在地上,“楚愛卿在此疏裡說,如今六成官員出自商賈世族,朕甚是好奇——”
陸昭故意頓了頓,“世家的生意做得好好的,何時學會治國了?”
死寂中,季尋之突然出列,“陛下,臣提議增設'實務策論',凡候選官員需先赴州縣曆練三年。” *1
“準。”陸昭目光掃過面色鐵青的劉禦史,“即日起,科舉增考農桑、漕運、刑名實務。另設'監察使'一職,由燕卿總領,專查官員舉薦舞弊。” *2
當夜,燕知鶴在吏部廨署哼着小曲整理監察使印信,忽聽窗外一聲輕響,他頭也不擡,“季大人夜訪,是要查下官的勤廉?”
季尋之推窗而入,滿身夜露,“你今日在殿上推波助瀾,到底圖什麼?”
“圖個心安,”燕知鶴抛起銅印又接住,“世家把持科舉數十年,如今陛下要砸鍋,我自然得遞錘子。”
他忽然湊近,“其實你我都清楚,小陛下搞這出科舉改革,一半為社稷,一半嘛……”
他頓了頓,輕輕地說,“是為讨楚大人歡心。”
季尋之冷眼看他,“楚喚雲最厭黨争。”
“那又如何?楚大人存在的最大意義,就是有助于咱們這位明君的穩定。更何況,他楚喚雲心無黨争,可他心系江山社稷……”
話音未落,脖頸突然被劍鞘抵住。
“燕知鶴。”季尋之的聲音比劍鋒還冷,“你攪弄風雲我不管,但若把喚雲卷進來……”
“放心。”燕知鶴兩指推開劍鞘,笑吟吟的說,“我不過是想讓陛下明白,在其位謀其政,坐在那個位置上,有些事——必須做。”
“燕知鶴!你明知道陛下此時的精神——”季尋之未說完就被燕知鶴打斷。
“所以呢?”他依舊很平靜的說,“江山萬民遠比任何一個人都重要,無論是君還是臣,無論是陸昭還是楚喚雲。”
三更的禦書房燭火通明,陸昭盯着《科舉新制》奏章發呆,朱筆上的墨汁滴在“考官回避制”幾個字上,江臨策小聲提醒,“陛下,該用安神湯了……”
“老師到哪了?”
“剛過淮安,楚大人每日都有奏報……”
“朕問的是私信。”陸昭閉着眼往後一靠,“他給朕的隻有公文嗎?”
江臨策撲通跪下,“楚大人昨日确實有家書送進宮,可陛下正在氣頭上,說……說燒了……”
陸昭僵住,突然想起昨夜的事,起身就往外沖,江臨策連滾帶爬追出去,“陛下!夜露傷龍體啊——”
樞密院檔案庫裡,帝王赤着腳在灰燼堆裡翻找,指尖突然觸到半片未燃盡的信箋,就着月光,他看清上面熟悉的字迹:……昭兒咳血之症恐是心緒所緻,你務必哄他按時服藥……
夜風吹散餘燼,陸昭攥着那角殘紙蹲在廢墟裡,把臉埋進膝蓋。
淮安驿站裡楚喚雲望着帝都方向皺眉,“帝都還沒信兒?”
程七低頭,“怕是風雨耽擱了……”
“再備一份筆墨。”楚喚雲解開衣襟,掏出貼身收着的密信——那是燕知鶴昨夜飛鴿傳來的《科舉騷亂實錄》。
他蘸墨疾書:……務必将隴西李氏與漕運劉氏的聯姻詳查,此或為破局關鍵……
筆尖突然頓住,他望着窗外出神,程七小聲問,“主子要給季大人添話嗎?”
“添一句。”楚喚雲垂眸,“就說……我想他了。”
夜雨滂沱,信鴿振翅沒入黑暗。
次日清晨,季尋之推開樞密院檔案庫的門時,陸昭正坐在滿地灰燼中,手裡攥着那半片信紙,眼神空洞。晨光透過窗棂,照在他蒼白的臉上,睫毛投下的陰影像是兩片淤青。
季尋之沒說話,隻是彎腰拾起散落的奏折,一本本疊好放在案上。
“你……”陸昭忽然開口,聲音嘶啞,“老師給你寫的信裡,從來不會少提朕一句。”
季尋之動作一頓,“陛下,楚喚雲待你,從來都是真心。”
陸昭低笑一聲,指腹摩挲着信紙上的字迹,“那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朕?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地讓你盯着朕喝藥?”
“因為陛下不會聽。”季尋之直視他,“就像前夜,您甯可砸了禦書房,也不肯看一眼他的信。”
陸昭的手指猛地收緊,信紙在他掌心皺成一團。他胸口劇烈起伏,卻硬生生壓下了那股翻湧的怒意,最終隻是冷冷道,“……科舉的事,你準備得如何了?”
季尋之看着他強撐的模樣,心裡一緊,卻仍舊順着他的話道,“燕知鶴已經拟好了考官名單,隴西李氏的卷子單獨謄錄了,就等陛下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