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擡手,不等辛墨開口表态,一把就扯掉了那件外袍。
青藍色的絲綢,刹那之間,就被倔強的少年狠狠揮進了風雨裡。
甚至,來不及滑過辛墨匆匆伸過去接的手掌,那件漂亮的外袍,便如同一隻被暴雨打折了翅膀的蝴蝶,翩然墜進了泥水之中。
辛墨的左手,就那樣無措地僵在了冷風中。
執劍的右手,似乎也微微顫了顫。
裴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地去找榮枝了。
榮枝眼看着裴晟離自己越來越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擔憂。
在二人好不容易面對面時,她急着向前伸手去夠,差點如撲倒似的,一頭栽進了裴晟懷裡。
裴晟連忙将她扶起,榮枝也十分自責地起身往後退了退,拉開了彼此間半步的距離。
裴晟還穿着中衣,她這樣撲到他懷中,叫旁人看見了,實在……不成體統。
“阿占哥哥,你沒事吧?!”
她人雖然有意避開了,心裡卻還是牽挂着裴晟。
方才的情景……看得她幾乎喘不上氣,隻覺得胸口處悶得發慌,巨大的驚恐,讓她連講話都帶着點哭腔。
裴晟卻也在仔細打量她,想确認她有沒有受傷,是否也遭遇了危險。
她渾身都沾了些泥濘,頭發也有些淩亂,目光卻灼灼地盯着他,滿是擔憂。
裴晟見她隻是特别驚慌,看起來卻不像受了傷,總算放心了一點。
于是,他先安撫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而後,很快就注意到了她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衣,疑惑地指了指。
榮枝被那刺殺之事吓得不輕,一時還沒從驚懼中醒過神,也就愣愣地随着他的手指低頭一看——
“啊,這個!這個是……”
她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心虛,臉上也熱了起來,遲疑地想着措辭:“是……剛才的……恩公,借我的。”
明明是實話實說,她卻感到莫名的局促,說到“恩公”時,還下意識地往身後指了指——那是衙役救下她的方向。
她似乎是急着想向裴晟澄清什麼。可聽起來,又沒能解釋清楚。
裴晟朝那已經有些空曠的地方看了看,盡管她說得含糊,他還是勉強領會了其中含義。
想必,榮枝是在那裡遇到了什麼危險,但被好心人救下了。
難道,榮枝也被刺客偷襲了?!
他更急切地去看她,上下看,左右看,目光所及,全是擔憂。
榮枝隻感覺臉上噌地一下就熱了,連忙擺手:“我沒事,沒受傷。”
裴晟不知道,榮枝是親眼目睹了他的生死一線,才惶恐成如今這個樣子。
在榮枝心中,先前摔倒的窘迫,早就被剛才那揪心的害怕,蓋過了。
裴晟總算松了口氣,心裡慶幸榮枝安然無恙,又有些自責沒有早點找到她,讓她受了驚吓。
沒有早點找到她……
!
裴晟頓時想到了什麼,又重新緊張起來。
他連忙再次看向榮枝,拉了拉她的衣袖,讓她也看向自己,先是将兩隻手放在頭頂轉了轉,再順勢做了一個練武之人起勢的動作。
榮枝看懂了,他這是在問小春和二虎的去向。
她苦着臉搖頭,有些歉然地表示不知:“我、我和他們走散了……”
——因為,我急着來找你。
這句話,榮枝不敢說。
聽見她這麼說,裴晟的眸子睜了睜,眼中的慌亂不言而喻。
先前,雷響雨落之際,他正是因為覺得她們一行三人相對穩妥,才沒有聽裴申的話,急如星火地尋過來。
而今,聽榮枝說她們真的走散了,裴晟霎時感到自責難抑,漆黑的眸子也忍不住忙亂地到處掃視。
榮枝看出他的不安,連忙又寬慰道:“不、不過,二虎是會點功夫的,他不會讓小春有事的!”
她在離開二虎他們之前,一心隻想着去找裴晟。
找他,是想跟他說,她在心裡藏了許久的……女兒心事。
可如今,他人就在眼前,她眼看着他為二虎他們心急的樣子,想到她剛剛才親眼見證了他的命懸一線——
她卻忽然,沒了說那些兒女情長的勇氣。
她唯獨知道,二虎一定會拼命保護小春的。
就像……
就像,剛才那一瞬間,她也恨不得自己這雙沒用的腿可以變成翅膀,讓她飛到他身後,替他擋下那一劍。
可她終究……
隻能遠遠地望着。
哪怕她喊得再大聲,若是沒有那位辛大人及時趕到,隻怕,他與她……莫說緣分了——
連活着交談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一想到這個,她又不免想起,那位“恩公”也是一樣……
如果沒有她身上這件外衣的主人,她也不知會被人踩踏成什麼樣……
或許,也早就沒有機會,再和裴晟面對面說話了。
可她終究還是沒再說什麼,隻一味跟着裴晟在人群中緩慢行走——他想盡快找到二虎和小春,卻也擔心榮枝走路不便,隻能輕輕地隔着衣裳拉住她的胳膊,小心地帶着她邊走邊望。
榮枝想,如果不是她這腿腳的拖累……他或許能走得更快,更遠,也能更輕松地找人吧。
就在榮枝胡思亂想的同時,另一邊,原本或在捉拿刺客、或在疏散百姓的衙役們,忽然傳出了此起彼伏的高呼:“刺客已被盡數拿下,請諸位莫要慌亂!”
“刺客已被盡數拿下,請諸位莫要慌亂!”
……
“請原地駐留片刻,且聽縣令大人示下!”
“請原地駐留片刻,且聽縣令大人示下!”
……
他們洪亮的聲音一浪接過一浪,在夜雨飄散的空中回蕩,逐漸将原本嘈雜的人群,安定了下來。
自當朝皇帝白檀登基以來,岑國百姓過得安居樂業,内政上,諸事順遂;外事上,邊陲平定。國庫充盈,皇帝很樂于發展民生,即便是出身鄉野的貧苦人家,也能如願尋到一個養家糊口的活計。
因而,官府的話,百姓都十分聽得進,信得過。
如今,衙役們以人聲層層傳話,隻要是聽見了的百姓,很快都配合地穩住了原本慌亂的、往外逃離的腳步。
有些就算還在将信将疑的,也基本駐足在了原地,隻是不斷往四面張望着。
直到他們開始相信,刺客,似乎真如衙役所說,已經被“盡數拿下”了。
大家才幽幽地放下心來,等着那位淮安縣的縣令大人發話。
誰知,就在百姓們正低聲相互安撫、相互鼓勁,陸續說着“縣令大人都出來了,肯定沒事了”之類的話時,縣令大人本人,千呼萬喚始出來後,開口的第一句,卻是有些顫抖的、聽起來極其惶恐的——
“各位、各位!!!請聽我說,淮安城的各位鄉親!!列位之中,可有——郎中?方士?或……或通曉醫術藥理之人?……可有哇?!若有此間聖手,還請上前一步,速速應答!!”
裴晟和榮枝也跟着四周的百姓,順着那聲音的源頭望過去。
隻見,在廟會長街的末端,那原本載着“神女娘娘”的花車之上,縣令大人有些狼狽地立于中間,帽子衣裳都被打濕了,一看便知他此前行色匆匆,連給他撐傘的衙役都來不及等。
“各位之中,是否有人……頗善岐黃之術?若能救得了、救得了本縣貴客!本官——啊,朝廷,朝廷必有重賞!!賞……賞,十金!”
縣令一見滿目皆人,卻圍觀者衆而回應寥寥,隻聽得他們議論紛紛,卻不見有人真的出列,急得隻好又喊出了“懸賞”。
連聲音,都比先前更響了一些——也,更顫抖了。
裴晟原本一心隻想找人,如今聽到“十金”,終于有些不解地止住了腳步。
他雖然稱不上“頗善”岐黃之術,但自從經曆了兩年前那場變故,差點一病不起之後,在草廬養病的日子裡,便喜好翻閱一些醫書,也熱衷于同裴申探讨一些藥理和養生之道。
要知道,在淮安這樣的縣城,即便是最好的郎中,一次問診行醫,診金加上藥錢,也不過二百錢——那還得是民間極有聲望的郎中,遇上患者是出自富貴之家才行。
普通的郎中,出個診,能賺上幾十錢、上百錢,就很可觀了。
而縣令張口就是“十金”——
十金之數,可以換多少糧食,買多少冬衣,作為鄉野孩子出身的裴晟,簡直不敢想。
他幾乎立時就生出一個疑惑:在這場意外頻發的廟會,百姓們,尚且沒有從刺客襲擾的驚險中平複下來,縣令大人卻大張旗鼓地懸賞重金,隻求一個郎中……
這又是發生了何事?
可還沒等他心動于賞金,或心驚于事端,或心疑于緣由——
他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晟兒!晟兒!!”
……竟然是裴老找來了!
裴晟心裡一慌,連忙循着父親的聲音,去尋父親的人。
誰知,剛一看見還披着他衣服蹒跚趕來的裴申,就更慌了。
裴老完全不顧他花白的頭發已經完全被雨水打濕,身上披着的兒子的衣衫,也已經完全貼在了身上,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倉皇。
裴晟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一握住,就滿臉的心疼——父親的手,怎會如此冰涼!
可裴申卻像絲毫感受不到自身的寒涼,矍铄的雙眼緊緊盯住裴晟的眸子,心急如焚地低呼道:“晟兒!我聽他們、我聽衙門的人說,辛墨……受傷了!!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