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站在桌旁的裴申,忽然打了個噴嚏。
噴嚏聲突兀且十分響亮,裴晟頓時就緊張起來,他“噌”地一下就站起身,打算過去替父親把脈。
裴申一邊吸了吸鼻子,一邊擡手便阻止了兒子:“無妨,給他解毒要緊。我嘛,許是在外面吹風吹得久了,身上有些寒氣。待會兒喝上一杯熱茶,歇上片刻,也就緩過來了。”
淮生聞言,立刻提議:“那,我帶老先生去隔壁的茶室吧?那裡有煮好的熱茶,還燒了炭盆,老先生不妨先去烤烤火。”
裴晟立刻望住淮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淮生了然道:“公子不必憂心,我必将老先生安頓好,等辛大人服了藥,您再過來給老先生看看。”
他說完,對着裴晟寬慰一笑,又将手裡的食案遞給了一旁的小伍,正要開口叮囑,小伍搶先一步機靈地催促:“放心!你快去,這裡有我。”
淮生便快步去攙了裴申,一同往門口走去。
才走到門口,裴申又忡忡地回過頭,本想再說點什麼,但一見兒子的表情——那溢滿了擔憂和安撫的殷切面容,他便知曉,無需多言了。
于是隻露出一個勉慰的笑容,對兒子點了點頭,便出去了。
裴申走後好一會兒,裴晟還站在原地,望着門口,似乎在想些什麼。
小伍怯怯地張了口:“公子,藥……”
他雖然讀書少,卻也記得,幼時曾反複聽娘親哄他,“乖,這藥啊,要趁熱喝。”
刹那之間,小伍就看到,裴晟神色如常地轉了回來。
他再次坐回了床邊,将鼻尖湊近了藥碗,從碗中飄出的氤氲霧氣,确認了藥溫已經适口,便一手握着碗,另一隻胳膊,緩緩從辛墨的頸部穿了過去,顯然是打算把人摟起來,喂他喝藥。
小伍看得有些緊張。
他想把手中的食案先放置在旁邊的圓凳上——發現圓凳上還有件舊袍子,小伍卻顧不得了,草草捋平了那袍子,把食案小心地鋪在了上面。
他小時候也發過高熱,燒得迷迷糊糊的,雖然不至于昏迷,人也是癱軟昏沉的。
病好後,娘親曾不止一次感歎,當時為了給他喂藥,差點把娘親也累病了。
小伍知道,辛大人昏得沒了反應,這藥,應該是很難喂進去的。
他得時刻準備幫忙。
果然如小伍所料,裴晟好不容易,才把辛墨的頭架到他的臂彎上,用力把他的脖頸擡了起來。
他從不知道,人的頭,竟然有這麼重。
然而,當他的另一隻手,總算将藥碗送到了辛墨唇邊,想嘗試着慢慢往裡倒藥湯——昏迷的辛墨,卻皺着眉抿着嘴,就是怎麼都不松口。
那少量的藥湯在裴晟的傾倒下,便如同涓涓細流,從辛墨的唇邊,緩緩滑進了他的脖子。
一口也沒進到他嘴裡。
裴晟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底的煩躁,又試了一次。
……還是流了出來。
如此反複了兩三次,裴晟終于有了脾氣,他氣急地打算用箍住辛墨的那隻手,強行掰開他的嘴。
小伍看得目瞪口呆,急忙阻止:“公子、公子!這樣……恐怕不太行吧……”
裴晟擰着眉看向小伍,小伍的聲音一下子輕了許多:“那個……我不懂醫,但、但我小時候生病昏睡,我娘也給我喂藥,她說,這樣掰開嘴往裡灌的話,就算藥能喂進去,也得糟蹋掉一大半。”
裴晟怔了怔,低頭看了看懷裡的辛墨,又看向小伍,滿臉寫着:那怎麼辦?
他雖然給草廬的學生們開過藥,也給裴老治過風寒,可像這樣毫無反應的病人,他還真沒醫過。
——别人,都是自行喝藥的。
小伍撓了撓下巴,絞盡腦汁地回憶起來。
忽然,他眼睛一亮:“可以用蘆葦杆!或者,竹筒!”
蘆葦杆?竹筒?
“公子知道嗎?就像、就像……有些達官貴人喝酒那樣,他們會把蘆葦杆插到酒壇子裡,吸着喝!”小伍手腳并用地一通比劃,“咱們可以,找根蘆葦杆,把藥湯吸進去,再一點點地吹進辛大人嘴裡!”
裴晟看他說得熱烈,心裡也暗暗回想醫書典籍裡的記載。
的确……以辛墨現在的情形,想讓他自己喝藥,是不可能了。
如果強行往裡他口裡灌的話,藥湯灑了、糟蹋了,還是小事,可若灌得猛了,萬一嗆得他氣窒,不慎喪命也是有可能的。
裴晟不得不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小伍的辦法聽起來是挺穩妥的,可問題是,深更半夜的,他要去哪兒找根蘆葦杆呢?
小伍顯然也想到了這層,他喃喃道:“蘆葦杆……竹筒……這花車上,好像還真沒有……”
他皺着臉苦思冥想,忽然兩手一拍,再次雀躍地輕呼:“有了!”
裴晟滿懷期待地看向他。
“可以……用嘴!”小伍眼睛亮亮的,“嘴對嘴,慢慢地喂,不就行了?!我娘也這麼給我喂過!隻要我娘先喝進嘴裡,再慢慢地往我嘴裡吐就行了。公子,我會,讓我來!”
……
裴晟的表情仿若被雷劈了。
小伍沉浸在自己的聰慧裡,已然躍躍欲試:“公子你别擔心,雖然聽起來……聽起來有點惡心,但比起讓辛大人這麼一直燒着,好歹是能幫他喝進去藥的!而且你别看我個子矮,我身子骨結實得很,不會傳染什麼邪氣給他的!”
“啊,還有,我也每日都揩齒漱口,很幹淨的!”他甚至露出一個浮誇的笑容,想向裴晟證明,他的口竅清潔,值得信賴。
小伍越說越起勁,連裴晟都被他的熱情感染,仿佛此事真的“事不宜遲”,還“非他不可”。
但裴晟又低下頭,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辛墨。
隻是稍微試想了一下,小伍給辛墨……嘴對嘴……喂藥……的情景——
他眼角抽了抽,差點沒端住手裡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