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晟的黑眸裡寫滿了疑惑。
文武雙全,朝廷新貴,安福公主的準驸馬……辛墨的名頭,比起他叔父雖然差了一截,但他畢竟才二十四歲,如此年少有為,也能被說成……“不争氣”?
裴申了然地擺擺手,示意他接着聽,而後才意味深長地說:“你隻聞骠騎大将軍的威名,卻不知,辛牧,是個白手起家的吧?你一直以為的,那所謂‘名門貴胄’的辛家,也并非,生來就金尊玉貴、錦衣玉食的。那都是辛牧,一點一點,流汗又流血,靠自己賣了命,才掙來的。”
裴晟瞪大了眼,再次為父親的話大吃一驚。
“沒錯,辛牧——原本也隻是同你我一樣,是個出身鄉野的無名之輩。”
裴申像是故意要揶揄兒子,那“沒見過世面”的驚慌樣子,笑着點了點頭。
他故意加重了,“同你我一樣”,這幾個字。
裴晟總覺得,他是意有所指。
但不容裴晟想更多,裴老又接着說了下去:“你或許不知道……比起讀書習字,得人舉薦或考取功名,武将,要想憑一己之力掙個前程、成個人物,是條更難走的路。”
“辛牧自己吃過多少苦,隻有他自己知道。你說,他還會不會希望,自己的子孫後輩,也走上這麼一條路?”
說到辛牧,裴申蓦然抛出一個這樣的疑問。
裴晟白皙的臉在爐火的照映下忽明忽暗,他的心頭,也接連翻湧起不同的猜想。
他先是搖了搖頭,可很快,又不置可否地望向裴申,伸出手掌在額前打平,緩緩劃過額頭,打了個“不知道”的手勢。
裴申矍铄的眼睛亮了亮,同樣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他給知白起名‘墨’,約莫是……存了一些私心的吧。”
裴晟犀利的黑眸眨了眨。
“墨”?
多指詩書文墨,富有學識?
辛墨的名字,是……他叔父起的?
……父親的意思,莫非是,辛牧,其實并不希望辛墨也成為一名武将?
他翹首而盼的神情過于明顯,裴申贊同地微微點頭:“我猜啊,他還是希望,知白,能做一個……精通文墨的閑雅公子。”
“所以,我才說,辛墨啊……不争氣。”
裴申撇開了頭,淺笑着端起面前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裴晟也端起茶盞想喝,這才發現,他手裡的茶盞,已經見底了。
他從茶爐上取了茶壺,給自己續了一些茶水,也貼心地往裴申的茶盞裡添了一些。
裴申靜靜地看着兒子的動作,眼中滿是疼愛,再次問出了先前的問題:“你不怎麼喜歡他吧?”
裴晟倒茶的動作微微一頓,但仍然沒有點頭或搖頭,去回應這個,他自己都不确信的問題。
喜歡嗎?
肯定是不喜歡的。
可為何不喜歡?有多不喜歡?
裴晟又覺得,談不上。
他們……不熟。
裴申仍是沒有追問,自顧自接着說:“不喜歡也是正常的。他啊……以前不這樣。”
以前不“這樣”?
……哪樣?
裴晟不明所以地擺好了茶壺,再次看向父親。
“你或許覺得,他出身世家,養尊處優,占盡了好處,還總愛把家國、社稷、百姓那些……挂在嘴邊,因而覺得他愛說空話,見不得他妄自尊大的樣子。”
裴申這次沒有再用問句,而是直接說出了他的看法,倒是讓裴晟的臉上微微泛起一絲紅暈。
“妄自尊大”……倒也不至于。
他隻是看不慣那人,坐不得泥地,吃飯回話也謹小慎微的樣子。
——就像,生怕旁人看不出,他出身高貴、很有“教養”似的。
裴申端起剛被兒子續上的熱茶,任由那氤氲的熱氣彌漫在他整張略顯滄桑的臉上,就像歎息一般,又感慨道:“可你瞧不出吧,他啊……也曾是個,同你幼時一樣,頑劣又狂傲的小子。”
裴晟低下頭,沒有輕易再露出任何表情。
他其實一直心存疑惑,父親為何……今夜如此健談?又為何……說了這麼多,關于辛墨的事?
他原本是有些疲累的,這一天一夜,他經曆了太多人生中從未耳聞眼見過的事,就連淮安縣令這樣的地方官員,他也是第一次“有幸”與其照面。
可父親,在這山間的深夜,忽然與他談起了那素未謀面的骠騎大将軍,那遠在京城的、他根本無法想象的權貴風雲,還有……那躺着的還在昏迷的,辛大人的過往。
這一切,與他,與告老還鄉的裴申,又有什麼關系?
最關鍵的,是他不理解,為何偏偏是今夜,父親和小枝,都不約而同地向他問起,他是否“喜歡”辛墨?
那個人,他也不過是今日才認識,怎麼就值得……談論這麼多?
裴申不知他心裡這些困惑,倒是繼續說起了,讓裴晟更感意外的往事。
“晟兒,你可知道,我為何決意……辭官回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