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絲毫不掩飾對這位兒子的喜愛,端起茶盞又抿了一口,反而樂呵呵地開了口:“沒什麼不能說的。晟兒,從前不對你講,是覺得時機還沒到。怕你聽多了我老頭子的話,反而鑽了牛角尖。”
“可如今啊……呵嘿。”他淺笑了一聲,“如今,為父想通了。所謂時移世易,向來由不得人。你也該,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看這世間、這天下了。”
他說到最後那句時,既有無奈歎息的意味,又滿滿的都是鼓勵。
一如兩年前,裴晟剛從昏迷中清醒的那一刻,他便對裴晟笑着說過:“你醒啦?你小子,命還真大!燒成這樣都挺過來了,真了不起。”
裴申對這個兒子,從來都是……慰勉又遷就。
就好像……他一個五旬老者,早就看穿了裴晟深埋心底的那些狂傲與志氣,看穿了他——哪怕活得如同蝼蟻,也從未自輕自賤的執拗。
兩年來,裴申對裴晟,一貫和藹親近,從未挑三揀四,或惡語相向。
仿佛,裴晟真就是他的親生兒子。
而他,也真就打算做一個,同兒子亦師亦友的,慈父。
對于這個體悟,裴晟最開始是十分恐慌的。他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他這麼好。
即便是從小接濟他的榮嬸,對他已經算得上仁至義盡,他也知道,若遇上榮嬸家裡困難的時候,或是小枝也食不果腹的時候,榮嬸,總是要先緊着她自己的孩子的。
而他——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的阿占,他怎會不心知肚明,他根本不是裴申真正的孩子。
即便,裴申需要一個給他養老送終的人,他也大可不必,真的對裴晟花費那麼多心思,付出那麼多心力。
僅是提供安身之所,僅是一口能吃的剩飯,便足夠這個從小貧瘠的孩子,對他死心塌地了。
可裴申,在這兩年期間,傾其所有地似乎隻幹了一件事——
把裴晟,當作親兒子一般,與他交心,帶他讀書,教他道理。
裴晟于是疑惑地對父親,打了個“何出此言”的手勢。
裴申說過的話,有不少,其實裴晟都不大聽得懂。
可他都會拼命地去想,拼命地去努力弄懂。
如果書上寫了,那他便不遺餘力地去翻書。
如果書上找不到,那他便反反複複地記在心裡,寫在紙上,時不時拿出來深思。
他相信,像裴申這樣的人……告訴自己的道理,一定不會是空穴來風。
見兒子滿臉愁容,裴申又笑了,他擡手示意裴晟也喝點茶水,然後才幽幽地道:“因為,時機到了。”
——“時機”,是裴申經常說起的詞。
裴晟一直不清楚,那個“時機”,到底是什麼“時機”。
又是,誰的……“時機”?
“晟兒,你還記得……你病愈後,在草廬與我同吃同住、有了些信任了之後,問過我的,第一個問題嗎?”
裴晟剛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就聽見裴申又問。
他連忙放下茶盞,認真地想了一想之後,才用力點了點頭。
他問裴申的那個問題,是他一直以來,總是會想起,卻總是想不通的,那個問題。
他也自然還記得,他把那個在心底困擾已久的問題,仔細斟酌後,寫在了紙上。
“父親,古人有雲,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您可曾聽聞,鎮上的護水巷,開過一間酒樓,叫催韌箫。我一直覺得這店名起得極好,聽着就喜慶,該是個能傳承幾代的招牌。可實際上,那酒樓的生意一直不好,沒開多久就虧空難捱,店家苦苦支撐了三年,終是被迫出兌了。我一直想不通,想請父親指點一二,這一塊招牌,要想深入人心,要想屹立不倒,要變得響當當,要成為所謂的‘金字招牌’,究竟……需要多久?”
……這個其實不算複雜的問題,裴晟足足寫了兩張紙。中途,還因反複糾結措辭,而重寫了好幾遍。
最終,他還是選擇把問題說得具體,也問得詳盡。
裴晟那時,問出這個問題的初衷也十分簡單——他一直想做點小生意。
不為别的,隻為了養活祖母和自己。
他在淮安縣的鄉間長大,身邊能看到的,心中能想到的,日子過得最好、最富足的人家,都是做小生意的。
哪怕生意隻是做得普普通通,至少也能像榮嬸那樣,靠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家。
裴晟那時覺得,他這一輩子,可能夠到的,最大的出息,也就是開一間屬于自己的鋪子,擁有一塊……能長久經營的招牌。
那樣的話,他就很知足,很幸福了。
所以,他在病愈後,在沒了祖母以後,仍然惦記着自己年少時的美夢,忍不住就向他心中學富五車的父親,問出了這個問題。
偏偏在此時,裴申打斷了他的回想,又問:“那你可還記得,為父當時,是怎麼回答你的?”
裴晟又低下頭略想了想,很快便眸光流轉地點了頭。
他記得。
裴申當時,耐心而仔細地看完了他寫的字,隻高深莫測地說了一句:“等時機到了,你就會明白的。”
對,他清楚地記得,父親的回答又是那個說辭——
“時機”。
“如今,時機到了。為父便告訴你……”
裴申忽然露出了一個堪比當年的,神秘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