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當比自己,更了解父親吧。
畢竟,他們曾有過深厚的師生情誼,他們也曾……一同經曆過,那波詭雲谲的官場沉浮。
那些,都是裴晟沒見過、沒聽過、沒經曆過的。即便史書累累可讀,即便他能靠着勤勉去盡情想象,即便,他拼了命地想更靠近父親的内心……
也許,也終究敵不過,那“一同親身經曆”的默契吧。
裴晟想到這些,眸子暗了暗,心裡再次浮起淡淡的沮喪。
裴申見他面色驟然陰霾,關切地用指節輕輕敲了桌面,提醒兒子看向自己。
裴晟連忙微微一笑,又伸出手指在颞颥處打了個圈,示意他隻是……正在思索。
裴申抿了抿唇,沒再追問,卻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晟兒,你别多心。為父今日同你談的話,皆是……”
他略一沉吟,似是下定決心,才說了下去:“皆是出于,對你來日之路的……擔憂。”
裴晟的眉頭微微一動,裴申卻直直看着他,笑得慈愛坦然:“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若有朝一日也成了父親,便能夠知曉,為父今日的苦心了。”
他這話說得很不像他。
因為裴申——沒有妻,沒有子。
他這半生,雖然曾官居三品,卻分明未曾娶妻成家,未曾享片刻天倫。如今,對着未滿二十的裴晟,竟莫名道出了這樣一句,尋常父親才會挂在嘴邊的話。
裴晟卻聽懂了。
他立時就對自己剛才的“小人之心”感到不齒,他知道,父親說這話,便是已然看穿了他内心的自餒,卻顧及他的臉面,想以不那麼直白的方式,寬慰他罷了。
……是啊。
裴申這樣的人,若真對他一個啞巴,有任何輕視厭棄之心,又何須日日照料他的生活,眷注他的心緒,教他讀書寫字,還時時與他暢談“男兒志向”?
便隻讓他,能馬虎地活着就行了。
裴晟明明都懂得。可一想起那個京城來的人,他的心底,就總是會不自覺地燃起……古怪的好勝之心。
他深深地舒出一口氣,黑眸緊緊地望向父親,終于緩緩點了點頭。
少年的神情裡既有自責,也有相信,更有着……他情不自禁,流露出的依賴。
裴申也噙着笑,往前傾了傾身子,用溫熱的手掌,輕撫了撫兒子的頭頂,良久,才歎息道:“晟兒……大理寺,便是,我也曾想,拼命維護的一塊招牌。”
……
裴晟晦暗的黑眸,立刻變得異常晶亮。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難怪,父親會突兀地提起他曾經那個問題,難怪父親,要如此煞費苦心,一步一步地去引導他遐想。
招牌……
無論酒樓,還是官署……
可不,都有塊“招牌”麼?
那父親先前所問的,一塊招牌,最需要的……是什麼?
裴晟茅塞頓開。
他一直想不通的那個答案,那個困擾他多年卻始終未曾解開的疑團——此刻,就像終于被一雙巧手,慢條斯理地解開了彎繞糾纏多時的線團,豁然開朗,酣暢淋漓。
那個若隐若現的謎底,也總算呼之欲出。
裴晟坐直了身體,含笑望着父親的眼睛,緩緩地舉起了右臂,徐徐但堅定地将手掌,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
裴申一見,果然大喜 ,他重重地點頭,眼中甚至泛出瑩潤的淚光,口中連連稱贊:“好、好,答得好,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裴晟想通了。
招牌——無論是酒樓的招牌,還是大理寺的招牌,要想屹立不倒,最重要的,最需要的……是,人心。
得人心者,天下亦可得之,何況是一塊招牌。
而失人心者,同樣,一切盡皆可失。
裴申想告訴裴晟的道理,其實算得上“老生常談”。
但,若非他循循善誘,隻一味教裴晟讀書,枯燥且不談了,無論讀多少遍“得道多助”,或“得人者昌”,都未必比得上,讓裴晟自己去想,他所好奇的,那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問題,竟也同樣暗藏玄機。
如裴申這般,傾囊相授隻為啟發思考的人,真真稱得上,“殚竭心力終為子”。
裴晟心中動容,頓時生出不少感悟,想繼續同父親傾訴。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蓦然打斷了父子二人漸入佳境的叙話。
“裴老,裴公子,淮生冒昧,打擾二位歇息了,隻是……辛大人,辛大人他,好像不太對勁!”
二人聞言皆是一驚,隻經稍一對視,裴晟便立刻起身去開門。
裴申也連忙站起來,緊随其後。
門口的陸淮生滿臉焦急,眼中還帶着三分歉意,一見門開,便迅速說明情況:“裴老,裴公子,辛大人他方才,不知是醒了,還是怎麼的,忽然打翻了床頭的食案!我和小伍聽見聲響,立刻就進門去看,誰知……辛大人他明明睡着,但人雖還在床上,身子卻翻來覆去地動,嘴裡,也……也不停在念叨着什麼!”
“我和小伍不敢輕舉妄動,又實在放不下心,不得已……才過來叨擾,想請二位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