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裴晟身上散發的清冷之意過于迫人,又或許,是他的眼神裡盛滿了決然,竟讓陸淮生覺出一股,不得不應允的威嚴。他便真的帶着安頓好裴申回來的鐘小伍,一同退下休息了。
離開前,還特意告知裴晟,他二人,就在廊道間比較寬闊的位置,搬了木凳搭在一起,供他們輪流躺下歇息。裴晟若有需要,可随時去尋他們。
裴晟也明白,這已是二人最大的讓步了。畢竟有方大人的命令在先,真要他們完全卸下防備去睡覺,他們斷斷不敢。
送了二人出門,裴晟才回到床前,坐到了淮生體貼地為他鋪好軟墊的椅子上。
自從換了藥,重新裹了傷口,辛墨躺着,似乎比先前稍微安穩了一些。手腳也不似先前那般,頻繁亂動了。
但裴晟為他蓋好被子後,還是時刻緊盯着他的睡姿,生怕他哪一刻,哪裡不适,再胡亂地翻身扭動。
裴晟自己倒不要緊,左不過是今夜不睡了。
但辛墨的傷口,要是再被反複掙開,萬一不能及時處理引發感染——到時候别說他一個半路郎中,就算是請了宮中的太醫來,照樣有危及性命的風險。
「知白……」
裴晟今日一整日都在忙,如今一坐下,思緒反而不受控制地飛揚開來。
他想起了,裴申先前告訴他的,辛墨的身世。
父親說,“墨”,是辛牧給他取的名。
辛牧是岑國威名赫赫的大将軍,就算是鄉野白丁,去不起稍有排場的瓦舍,也能在說書攤上,時時聽聞那位大将軍的輝煌功績。
岑國開國至今,不足百年。如今的皇帝白檀,才是岑國的第三位國君。
而辛牧的威名,幾乎自先帝白皚之尚未駕崩時,就早已被岑國百姓家喻戶曉。
裴晟幼時,隻是個身世不明的孤兒。他沒有什麼機會讀書,更沒有什麼學識。能在說書攤前,厚着臉皮賴着不走聽來的故事,就包含關于辛牧的。
說書先生眉飛色舞地講他如何骁勇善戰,用兵如神,統帥邊軍為岑國平定外亂,再如何班師凱旋,受皇帝冊封,萬民崇拜。
以裴晟這樣的貧賤出身,尚且能在街頭巷尾聽說辛牧的故事,更别提梨園或瓦舍那樣的地方,又有多少富貴名流,也對辛牧的事迹津津樂道。
就算是在淮安縣這樣的小城,隻怕也沒幾人,沒聽過“辛牧挂帥”的唱段。
親叔父是那樣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原來你們辛家,竟不是代代相傳的名門世族嗎?
裴晟看着辛墨的臉,心裡滿是震撼。
他一直以為,像辛墨這樣的人,無非是受了家族的蔭佑,生來便金尊玉貴,早就擁有旁人奮進一生也無法企及的榮華。
所以,他才能輕易得了皇帝陛下的賞識,既得恩旨賜婚于最受寵愛的公主,又早早被提拔為三品大員,成為國之棟梁。
那樣的好前程,是裴晟連肖想一下,都要罵自己無恥的。
可父親說,那辛牧,是“白手起家”。
父親還說,辛牧曾經,“同你我一樣”。
白手起家……
說起來多輕便的幾個字,背後卻隐藏着多少,鮮為人知的苦楚與辛酸?
至于“同你我一樣”……
裴晟的眸子垂了垂,父親還是過于仁愛了。父親自己,尚且可說他同辛牧一樣,一樣自強不息,一樣從無名小輩,一直坐上了朝廷權貴的位子。
可他……?
他一個孤兒,還是個啞巴。
憑什麼,同他們一樣。
“小、小……白……”
他正有些自嘲,辛墨那不安分的嘴巴,又開始嘀咕起來了。
裴晟連忙前傾了身子擡眼去看他,見那人嘴唇雖張着,身子躺得倒還算老實,這才略微放下了心,重新坐回椅子,松泛地靠上了椅背。
心裡,還不耐煩地無聲接了句:「喊了一晚上,你還真夠惦記的。」
“小白”是誰,他不知道,也沒法問。
可他記得辛墨的字。
——“知白”。
知……白?
小白……的白?
會是巧合麼?
但又不太合乎情理。
在岑國,通常,男子年滿二十,家中親長,便會給他取字。
辛墨的父母早亡,人也一直養在辛牧家,既然連名都是叔父起的,那他的字……莫非,也是辛牧取的?
若是這樣,那辛墨絮絮叨叨喊了一夜的“小白”,該是個,連辛牧也知道的人物?
算了,琢磨那些作甚。
裴晟心想,反正與自己無關。愛是誰,便是誰吧。他們那些權貴世家的事,說到底,與他一個平民啞巴,有何幹系?
他便隻管醫好辛墨的傷,等他醒來後,自己好早日同父親一道回草廬去便是了。
沒準,還真能領到方縣令許諾的那十金。
“小……白、小白,小白!!”
……
可裴晟萬萬沒想到,床上那昏迷了良久的傷患,聲聲喚着“小白”,喚得愈發起勁、越來越急,竟然,蓦地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