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好奇地陷入苦思。
如果是老相好……其實挺合理。人在病中難免脆弱,會瘋狂惦念心中放不下的人。
可是……
他辛墨,不是得了陛下指婚的準驸馬嗎?!
安福公主白惜月的名頭,縱然不如辛牧那般人盡皆知,可在如今的岑國,也堪稱一句,大名鼎鼎。
皇帝陛下有多寵愛那位公主,就從他下旨,派出欽差至全國各地,将公主的婚訊曉谕萬民,就可見一斑。
那樣的榮耀恩寵,即便是當今的太子殿下白惜竹,也未曾得過。
準皇家貴婿,心裡還……惦念着旁的人?
辛墨這是,不要命了?!
……
沒等裴晟捋清或猜透這位光祿寺卿的心思,辛墨又開口了。
“小白……我好想你。”
……
「好好好,這下你是真的不裝了。」
裴晟覺得,他終于理解了方成在面對辛墨昏迷時,那張皇其事的惶恐。
原來,那不是浮誇,是真的可怕。
即便辛墨是燒得迷糊了,可他昏沉中說出的這些話,但凡被有心之人聽見,再洩露出去一丁半點,都夠皇帝治他個欺君之罪了。
皇帝禦旨賜婚,對象還是最受寵愛的公主,無論放在怎樣的人家,都是畢生不可求的榮光。
然而,辛墨,卻悄悄在心裡,藏了個人。
裴晟不敢再多想,他甚至不敢再去聽。
不過……
他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等一下!
白……?
難道是,那個“白”嗎?!
當朝皇帝、太子殿下、安福公主……
皇家國姓,正是,白。
……會是,皇族白氏的白嗎?
辛墨……和公主,難道早已……兩情相悅?
都已經熟稔到,可以稱呼對方“小白”了?
可那也不對。
倘若“小白”就是辛墨即将迎娶的公主殿下,他又何須作出,這樣一副……痛失所愛的模樣?
禦旨賜婚,郎才女貌,分明是鸾鳳和鳴、前程錦繡的天作之合。
辛墨又有什麼好悲戚的?
除非……
除非“小白”,另有其人。
而,倘若,真的另有其人——
想到辛墨說的這些胡話,裴晟隻能默默提醒自己,趕緊忘了,全都忘了!
他隻能盼着,辛墨早日恢複神志,别再這樣口無遮攔地發瘋,别給他自己和無辜的裴晟,都攬上滔天大禍。
但即便是已知了辛墨的身不由己,在裴晟的心頭,總是會浮出一絲……莫名的不忿。
小白……
知白……
這兩個莫名嵌入他腦中的名字,不知不覺地引起了他,自己都覺得陌生又不解的酸澀。
他的脖頸還被辛墨牢牢摟着,手裡那暗暗捏緊雙拳的動作,卻漸漸徹底放松了下來——
因為,他的側臉,忽而間,又感受到了一滴,溫熱的液體。
那滴熱淚沿着他的側臉,一路滑進了他的脖頸,引得他體膚瘙癢,直至感到渾身發顫。
「莫非……那個“小白”,已經……死了?」
裴晟的心頭,猛然跳出一個這樣的念頭。
吓了他一跳。
可又似乎,很合理。
沒錯,如果那“小白”還活着,以辛墨當下展現出的眷戀不舍,絕無可能,會抛下那位“小白”,而要去娶尊貴的公主。
隻是不知,那位“小白”,又是位怎樣的女子……即便是香消玉殒了,還能讓京城尊貴無比的辛家公子哥,如此念念不忘?
裴晟一直覺得,富貴榮華,錦繡前程,乃是置身官場之人,決計想盡心圖謀的。
就算是他的父親,裴申,也曾不加掩飾地告訴過他,年少時他下定決心入仕,便一定是想着出人頭地的。
……而辛墨,分明已經有了顯赫的家世。
辛牧的威名、骠騎大将軍的功績,足夠令他的親侄子,一生富貴無憂了。
無論那位辛牧大将軍,是以何種代價,才換來了今日辛家滿門的尊貴——對辛墨而言,若他隻想求個尊榮閑散,早已被他那位傑出的叔父實現了。
然而,辛墨還是選擇入朝為官。若說他心中,對權勢無所求、無所念,裴晟是斷斷不信的。
誠如裴申所言,辛牧,會給侄兒取名“墨”,原先,或許隻是存了,讓侄兒成為文人雅士的念想。
入仕與否,即便家中親族有所助益,終究也還是,得遵從辛墨自己的意願的。
強扭的瓜甜不了。
硬扶的爛泥,也上不了牆。
如果辛墨未曾有意表現、未曾奮力一搏,即便他是出身辛家,即便他自小就難免比旁人更顯眼了些……難道,皇帝陛下日理萬機之餘,還會特意去留意他一個,無心為官、金玉其外的名門公子哥?
想做官,還真做了個大官——便是想着要名垂千古。至少,是想着為自己掙個名頭的。
這幾乎是裴晟心裡認定的,不容辯駁的事實。
那麼,辛墨他……
莫非,即便是失去了摯愛,在昏睡中也屢受夢魇困擾,對所愛念念不忘——
卻還是,接受了皇帝陛下的賜婚,決意為了前程,與公主喜結良緣?
「呵。京城涼薄,果然如此。」
裴晟在心裡冷哼。
裴申曾數次同他提起,京城那個地方……繁華,但,“吃人”。
會吃掉,人的本心。
仿佛,人一到了那個地方,便再也無法堅守初衷,再也無法卬首信眉,隻得随俗沉浮,陷入無休無止的……權鬥之争。
裴晟也曾問過父親,為什麼?
為什麼去了京城,人便做不得自己了?
他還記得,那時的裴申,隻是露出一個淡淡的苦笑,摸了摸他的頭,不明不白地說了一句:“因為……人心呐,是這世間,最經不得考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