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吃痛地悶哼一聲,蹲在原地并伸手扶住了腳踝。
沈寒枝連忙停步,俯身問道:“怎麼了?”
“崴着了,腳疼。”
沈寒枝一看,傅聲聞不慎踩到尖石劃傷了腳掌,沁出幾滴血珠,另外他小腿上的淤青也愈發嚴重。
“還能堅持走嗎?”沈寒枝看着巷口,估摸着說,“從這兒出去右拐沒多久就到了。”
傅聲聞輕輕蹙眉:“能。”
沈寒枝笑笑,哄小孩子般輕輕摸了摸傅聲聞的頭,想幫他把雜亂的頭發理順,但似乎……越弄越亂了。
她恍若無事地收回手,拿出藏在身上的那條死者的腰帶,動作輕柔地裹住傅聲聞受傷的腳并勸道:“别忌諱,腳傷要緊。”
傅聲聞有些驚訝,自己的腿腳上除了血珠,還沾滿泥垢和死蟲,而且多日未曾沐浴,他整個人早已卑穢污濁、狼藉不堪,連他自己都無法忍受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沈寒枝她……難道不嫌髒嗎?
沈寒枝不以為意,嘗試了幾種系法都不滿意,最後隻求腰帶能系住不掉,再顧不得美觀與否。她捏住腰帶一端,盯着傅聲聞的腳,歎道:“看來‘手巧’二字真的和我沒有關系。”
傅聲聞順着看去,好吧,此言不虛,确實無關。
“我來吧。”傅聲聞接過腰帶,三兩下就包住了傷口,系得好看又結實。
沈寒枝想:包紮手法如此娴熟,莫非他經常受傷?她扶他起身,告訴他如果站不住的話可以靠住她的肩,她力氣大,不會摔了他。
傅聲聞看她的眼神裡多了一些審視:她站直身子将将夠到自己的胸口,肩頭骨瘦戳得自己肋下隐隐發痛,憑這身闆兒,若真把全部身量壓在她的身上,旁人見了定覺匪夷。于是,傅聲聞半踮着腳一步步往前挪動,盡量不磕碰到沈寒枝,他的腳是疼,但并非忍不了。
沈寒枝察覺傅聲聞有意同自己保持距離,便不再強求,隻尋了兩人都覺得舒服妥帖的姿勢,攬住他的手臂慢慢行走。
不多時,他們來到一家浴堂。
店門口懸挂着一尊巨大的象壺招牌,兩側寫有迎客對子:金雞未叫湯先熱,玉闆輕敲客早來——橫批:搓搓搓搓。
傅聲聞眯着眼睛反複端詳那四字橫批,又看着迎風搖晃的象壺,逐字念出壺身上刻的店名:“湢杅軒?”
沈寒枝心中一動,對這個在厝堂裡偷吃供果的小乞丐又多了一重認識:他識字。
傅聲聞疑惑:“咱們不是去魏宅嗎?來這裡做什麼?”
“來洗澡。”
沈寒枝答得理所應當,傅聲聞卻驚圓了眼睛,雖說他确需清洗一番,可與女子同來浴堂洗澡還是頭一遭,當真是……說不出的怪。
沈寒枝從頭到腳掃視傅聲聞,說:“你總不能這樣出入魏宅吧?我覺得那個魏關……魏太守,他不會舍得給你足夠的熱水讓你好好打理幹淨的。”
言之有理。傅聲聞隻能硬着頭皮跟沈寒枝走進湢杅軒,推門而入的刹那騰騰水汽撲面而來,蘭膏明燭暗影曳動,他揮開熱霧,定睛一看,這家浴堂門面異常窄陋,隻擺得一張七尺長的櫃台、容得下兩三人站立,便再無地方了。
傅聲聞緊随沈寒枝走向櫃台,連側身都覺得費勁,隻能用眼睛四處探看:櫃台兩邊各有一扇門,長簾作擋,簾上分别寫着男女二字。門側的牆上挖出兩塊見方的牆洞,洞内劃有若幹格子,每個格子裡都有一塊木制手牌……
當視線落到櫃台後正抱着算盤核賬的店小二時,傅聲聞突然發現,其短衫胸前繡有兩個字:平妖。
平妖……
妖……
這、這竟是一家妖店?!傅聲聞倏然一驚,内心陡生警惕。
店小二撥弄着算盤珠子,客人來了也不擡頭,語氣還算客氣地說:“三種湯池都有位子,客官自取牌子便是。”
沈寒枝道:“我來取藥箱。”
店小二仍未擡眼停手,隻沖角落一努嘴:“那兒,自己找。”
沈寒枝擠了過去,從一堆雜物底下翻出莫策的藥箱,打開一看,箱子裡除了一小罐金瘡藥之外,還安靜地躺着一兩銀子。
傅聲聞趁機又左右詳察一番:店小二身後的牆上是價目闆:搓背百文,修甲百文,蒸容百文,刮痧百文,灸術百文,膏摩百文,角法百文……總之,什麼都是百文,唯有梳頭隻需十文。另外,闆子最底下還有一行小字:單次滿五百文贈梳頭一次。
傅聲聞不解:這定價還真是方便算賬,筆都不用提,心算便是了,既如此,店小二抱着算盤撥弄什麼呢?
沈寒枝收好銀子,拿着金瘡藥回到傅聲聞身邊,仔細查看了他的傷,說:“幸好都是皮外傷,傷口不深,等下沐浴時你記得傷處要避水……”
“那你呢?”
傅聲聞脫口一問,倒是把沈寒枝給問住了。她蒙愣了一下,說:“我?我當然是去女池了……”
他不會以為我要和他一起洗吧?沈寒枝疑惑。
店小二突然冒出一句:“本店不設夫妻池,抱歉,掃了二位的雅興。”
氣氛瞬間尴尬到極點。
傅聲聞耳根紅熱,俯身湊到沈寒枝耳邊慌亂解釋:“我不是……我是說,我、我第一次來這地方,什麼都不懂……”
原來是這樣。沈寒枝笑笑,問店小二:“今日阙塵可在?”
店小二道:“在,在男池擦背呢。”
沈寒枝把那一兩銀子放在店小二面前,說:“我去大池,給他開個小池,再叫阙塵來幫他上藥。”
店小二終于放下手頭的賬本和算盤,卻又從櫃台下拿出一把更大的算盤重新打起來,一邊打一邊算:“租小池百文、大池五十文,雇妖侍五十文,共兩百文……”
“等等!”傅聲聞打斷道,“怎麼小池還比大池貴了?”
店小二掀起眼皮瞅他一眼,猛地被那副肮髒之相驚到撇嘴,反問道:“客官是頭一次來湢杅軒吧?”
傅聲聞不明就裡,點了點頭。
“難怪了。”店小二解釋,“小池乃豪華浴池,可享獨沐且有專人服侍,因而價格最高。大池次之,雖然池水最熱,卻要與他人共浴。中池嘛,不但與人共浴,水溫也不如大池高,還因為地方小而不設妖侍服侍,所以價格最便宜啦!”
傅聲聞看着沈寒枝,愈發想不明白:她為何給我開小池,自己卻隻用大池?我與她不過剛剛相識……
“二位客官還有其他疑問嗎?沒有的話我要繼續算錢了!”
傅聲聞張了張嘴,未及說話就被沈寒枝搶言:“再給他加上修甲和搓背。”
“哦,再加修甲百文、搓背百文……”店小二重複一遍,斜眼瞧着傅聲聞,“梳頭嗎?”
傅聲聞本想淨浴後自己打理頭發,不必再花十文錢了,沒想到沈寒枝再次先他開口:“用,還是讓阙塵幫他梳頭。”
店小二非但沒有因為客人多付了錢而高興,反而皺起眉頭,不大樂意地說:“客官啊,實不相瞞,本店自開業以來就沒遇見過像您身邊這位這麼……咳,難以打理的人!他這樣的,若想徹底洗淨最少要換兩池子熱水!還得注意不能害着傷口,費時又費力,有這功夫都能再服侍七八人了!咱家妖侍掙的可是辛苦錢,我總不好叫他們拿着一份錢,去做七八份量的活兒呀!”他放下算盤,揣着雙手提議,“要不您再交兩百文,要不就多請倆搓背小工,不然,您還是帶着您朋友去别家店看看吧。”
傅聲聞退到沈寒枝身後,赧然垂首,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悄聲說:“還是算了,咱們走吧……”
“加錢是應當的。”沈寒枝反握住傅聲聞的手并将他帶回身側,同店小二說,“這樣吧,我換成中池,再加一百文。你把阙塵叫來,若他不願意接待,我們馬上走。”
店小二又抱起算盤打起來:“小池百文、搓背百文、修甲百文、雇妖侍五十文、梳頭十文,中池三十文,另算補雜費百文,一共是……這個……啊,四百九十文!”他取下兩塊手牌,在牌面上各自勾畫幾筆,略帶愁容地随口嘟哝,“還不如再花二十文買香料和茶飲,湊夠五百文便可獲一次梳頭!那樣我也好方便記賬呢……”
沈寒枝琢磨了下,問傅聲聞餓不餓。
“我不……”
“咕噜——”
“……”
沈寒枝抿嘴笑笑,告訴店小二:“依你說的,再加二十文買茶飲和香料,換一次梳頭。”
店小二笑逐顔開,一聲高呼:“好——嘞!”
但聽算盤珠子劈裡啪啦一通亂響,五百文,沒了。
傅聲聞看着沈寒枝,目光微沉,試圖從其臉上尋出不悅之色,然終無所獲。他心想:五百文,她渾身的家當加在一起,怕也超不過一百文,莫策給她留下一兩銀,她做什麼不好、買什麼不行,偏花了近半在自己身上……
店小二給二人分發了手牌,轉身去叫妖侍阙塵。
傅聲聞一手摩挲着手牌,一手攥着沈寒枝給的金瘡藥,亂發遮面叫人難以看清他此刻的神情。突然,他低聲問:“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麼好嗎?”
“什麼?”沈寒枝沒聽清。
傅聲聞眼底藏着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又問一遍:“我是說,你對别人,是不是也像對我一樣好?”
“當然不是,我可沒有那麼多的錢。”沈寒枝自嘲一句,随後惆然低笑,言語間透着幾分酸楚,“自官家登基,世人頌聲載道皆稱其賢,又說河溓海晏、民康物阜。可實則,天不憐萬民,這世上仍有許多可憐人不為人所知,亦無人相助……我隻是想着,若我遇見了,便能幫一個算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