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阙塵不知聊什麼好,索性閉了嘴。他覺得這位公子此刻的舉止神态與方才在沈姑娘面前不盡相同,卻說不好是哪裡不一樣。
傅聲聞突然問:“中池什麼樣?”
“中池特别小,一個個小隔間并排設立,每間隻夠一人沖沐,水也不熱,平日隻有車馬夫願意去那兒洗,圖個便宜。”阙塵笑道,“男池是這樣的,至于女池,我沒去過,不曉得是否與男池一樣。不過聽女工姐姐講,女池慣常人少,是個偷懶的好地方,嘿嘿。”
“你跟沈……跟我阿姐很熟嗎?”
“沈姑娘來過湢杅軒兩次,一次是店裡招工,她來謀差,再來便是沖沐了。”阙塵回憶舊事,感歎道,“沈姑娘脾氣很好,我記得招工那次,老闆非但沒有雇傭她,還當衆擠兌她,嫌她不是真正的妖!這多丢面子啊,換作旁人早惱了,可沈姑娘沒一句辯駁之言,隻笑笑便離開了。後來我在街上碰見她,她居然主動同我打招呼!我心裡别提多高興了!要知道旁人見我這樣唯恐避之不及,沈姑娘卻未表露過半分嫌棄。當時我同她多聊了兩句,得知她是來骨阆郡尋親,身世十分可憐,便說自己會幫她留意着,還建議她去城隍廟轉轉,那裡最近多了幾個臉生的乞丐,萬一有公子您的下落呢……不想她将此事記在心上了,等再來湢杅軒時竟跟小二哥說把她買的茶飲全記在我的工賬上!真心善!”
什麼叫不是真正的妖?沈寒枝分明與妖無異……傅聲聞薄唇微動,猶豫半晌還是沒有問出心底的疑惑。畢竟不是沈寒枝的阿弟,若将此話若問出口必定引起犀牛妖猜疑,罷了,還是不要徒生事端,今後自己多加留意便是。
阙塵又拿來梳篦替傅聲聞濯發,仔細清理藏在發間的細小發垢,把粘成小團的發梢逐一梳理開,感慨道:“公子的頭發雖亂,但發絲烏黑明亮,梳洗通順一定好看!我可真是羨慕您呀,生得這般好,沈姑娘也好看,想必您二位的娘親亦是一位絕色美人吧?”
娘親?傅聲聞略略失神,惝恍應道:“我自小為人所棄,從未見過娘親……”
小犀牛妖歪頭一想:“不對呀,我怎麼記得沈姑娘說,你們的父母是幾年前鄉下鬧災,餓死在逃荒路上的?莫非我記錯了?”
“是!是餓死的,你沒記錯。”傅聲聞瞬間回過神,飛速思考并扯慌說,“我前陣子颠沛流離害了熱病,燒糊塗了便記不住許多事,方才說的是與我一同行乞之人的事了,他是棄兒,自小不知父母是何模樣。”
“多災之年各有不測,公子能與家人團聚,已是老天眷顧啦!”阙塵沒多想,專注地把發粉撒在傅聲聞的長發上,再換用梳子攏順發絲,以清水洗濯後用葛布擦淨水珠,最後在發尾處塗抹桂花油。
家人……傅聲聞眼底泛着複雜的神色,嘴角牽起一抹譏诮意味的笑,低低應聲:“嗯,是。”
另一邊,沈寒枝早已沐浴完畢,來到寶食街給傅聲聞買衣裳。
“你阿弟能有這麼高?”掌櫃顯然不信沈寒枝比劃的高度,審視着沈寒枝心想:瘦小如她,怎可能有如此高大魁梧的弟弟?
沈寒枝信誓旦旦:“他真有這麼高,您放心找吧,衣裳大些他才穿得下。”
掌櫃半信半疑地翻找衣裳,打趣道:“姑娘,你看起來瘦瘦小小的,阿弟倒是長得高,怕不是自小家中有什麼好吃的,全都緊着阿弟了吧?”
聽到這話,沈寒枝腦海浮現出一個畫面:一家四口圍坐在四方桌前吃飯,女孩要夾一隻雞腿卻被阿弟搶了先,娘親笑着把雞腿一分為二放在兒女碗裡,又把另一隻雞腿夾給父親,而父親亦是舍不得吃,雞腿就這麼在兩隻碗裡躺過來躺過去……
可惜,這種溫馨的畫面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沈寒枝停止妄想,同掌櫃玩笑:“阿弟自幼得父母偏愛,幸好一隻雞隻有兩條腿,若有十七八條腿,阿弟還不知會長多高呢。”
“哈哈,姑娘說話當真風趣!”掌櫃東翻西找了好一會兒,終于從櫃台最底下翻出一身裋褐,“姑娘,你要的款式隻剩下這身了。”
“多少錢?”
掌櫃笑眯眯比了個手勢:“不貴,四百文!”
“四……”
好貴!若非傅聲聞穿得實在太爛、實在不便帶他買布裁衣,沈寒枝絕對不會來買成衣。
她摸着裋褐細細查看:料子是最廉價的粗布,款式簡單沒任何花紋點綴,且被壓在最底層,一看就是沒人願意買,應當還有砍價的餘地。
沈寒枝環顧左右,發現架上擺了一雙厚底布鞋,内心迅速精打細算一番後指着布鞋問掌櫃:“若我再買一雙鞋,可否算得便宜點?”
掌櫃見她年紀尚小,猜她是偷了家裡的錢跑出來給小情郎買衣裳,阿弟什麼的都是借口。他不想多費唇舌,隻道:“算了算了,那布鞋原價八十文,加在一起,最低給你四百五十文!”
沈寒枝還想再殺殺價,結果被掌櫃瞧出了意圖。掌櫃連忙堵住她的話說:“這已經是最低價了啊,不能再便宜了!”
沈寒枝隻好把餘下的話吞回肚裡,點頭稱好。出了鋪子,她又在一家路邊攤鋪花費十文買了五隻饅頭,自己留一隻,其餘用油紙包好帶回湢杅軒,連同衣鞋一并托店小二交給傅聲聞。
“隻剩四十文了……哎,錢啊,真不禁花。”沈寒枝坐在湢杅軒門前的石凳上深深歎氣,把餘錢仔細數了兩遍,然後裝進空癟的荷包裡勒緊袋口系在腰間,因怕遭毛賊觊觎盜搶,她特意多纏了兩圈。
普濟院百十口人近來忙着搬家,處處都要花錢,雖說院内男子可外出尋工自食其力,對普濟院稍作貼補,但總歸是不太夠的,所以剩下這四十文錢說什麼都不能再花了,得留着買些口糧。如今市面鬥米八文,若趕上不往米裡摻沙的良心商家,買足五鬥省着吃約莫可過一個月……
沈寒枝越算,心情越沉重,恨不能立時把魏關埔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氣!她忿忿地咬了一大口饅頭,吃到一半時聽見身側傳來男子的聲音:“姑娘怎獨自在此?”
沈寒枝側目瞥去,一個尖嘴猴腮、眉眼間充斥着猥瑣氣息的陌生男子朝她靠近。她語氣淡漠,咬着饅頭慢慢咀嚼,漫不經心且含糊不清道:“等人。”
“相逢是緣,今日有幸遇見姑娘,在下想邀姑娘去水月閣小叙……”男人好色的眼神上下掃量沈寒枝,看樣子對她的相貌甚是滿意。可當注意到她手裡捧着饅頭,男人便立刻面露鄙夷,撇嘴道,“水月閣的糕點遠勝此等粗食,不知姑娘是否賞光?”
“不賞。”
沈寒枝眼皮子都沒擡一下。
男人十分不悅,懶得再裝,直接上手去扯沈寒枝的衣裳,嘴裡還不幹不淨地說着:“别敬酒不吃吃罰酒!小爺帶你走是看得起你,你還端架子?!哼,什麼幹淨女子啊還跟小爺面前裝起什麼三貞九烈了!”
“憑你一張嘴便可肆無忌憚地造謠我了?”沈寒枝冷眼反問,“你倒是說說,我怎麼不幹淨。”
男人自是說不出個所以然。沈寒枝見對方不語,也不再咄咄逼人,想着得饒人處且饒人,隻專心啃饅頭。
男人原本她容貌姣好且孤身一人,便覺得她玉軟花柔毫無反擊之力,想拐走雲雨私情一番。不料被當衆駁斥顔面盡失,男人頓時惱羞成怒,拽着沈寒枝的胳膊就走,還叫嚷道:“今日這酒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争執之際,半隻饅頭被男人揮打在地。
沈寒枝本無意生事,故不曾使力,任由男人把自己拉出去三步有餘,想着再多說兩句勸言,對方一放手,此事便罷了。但見饅頭掉在地上再吃不得了,她立時生了氣,左腳後撤半步站定不動,隻等對方稍一掙動便當即将其帶倒——論氣力,眼前這隻瘦雞子可不是對手。
豈料傅聲聞突然沖過來,僅用一隻手便輕易按住男人的肩膀,緊接着五指猛地收緊,使了蠻勁兒狠掐下去,喝罵道:“不識好歹!滾!”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松手同時哀嚎認慫,鼠竄逃走。
沈寒枝望去,那個蓬頭垢面、難辨真容的小乞丐已消失不見,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幹淨清爽、英氣勃發的郎君,哪怕身着粗布裋褐,亦遮不住他出塵潇灑的氣質。
“你……”
沈寒枝本想說:你不像個乞丐。但她壓下了這句話,隻在心中忖度:有如此氣質之人絕非尋常乞丐,撿了他不知是對是錯……
她承認傅聲聞長得好看,卻也因此對他多了幾分防備。
傅聲聞神情略顯局促,低着頭自我檢視:“有何不妥嗎?”
沈寒枝輕輕搖頭:“沒有。”
傅聲聞把洗淨的腰帶還給沈寒枝,無意間觸碰到她的手指,立馬縮回手,貌似不知所措。
他看着沈寒枝手裡的饅頭,想到方才自己躲在店門後偷偷觀察,她大口吃饅頭的樣子好似暢享珍馐,又想到犀牛妖端來的那碟茶點裡還剩了兩塊蘿蔔糕,心中忽有些懊惱:應該把蘿蔔糕帶出來給她的……
沈寒枝沒留意傅聲聞的反應,把腰帶纏成一小卷收進荷包後,便帶着他往魏宅趕去。